趙榮珦 著
(洛陽市第一高中高級教師,洛陽老莊研究院院務委員)
在中國佛學史上,慧遠以一僧人身份,卻移易了一代風俗。
慧遠堪稱高行大德。淳厚敦讓,凜然不同人群。卜居廬山三十余年,沒出山境,卻招來了國家重臣的殷仲堪,威震朝廷的桓玄,恃才傲物的謝靈運,強正無懼的慧義,“潯陽三隱”的陶淵明等均傾倒在他的袈裟之下。這正因為他的精神卓絕,至德感人的結果。
慧遠在佛教的發展與王朝發生矛盾時,高瞻遠矚,依時據勢,據理力爭,為護法,做出了卓越貢獻,保持了匡廬一片凈土。
提婆的毗曇,覺賢的禪法,羅什三論,這三者成就了東晉佛學大業,能夠在江南弘傳,全賴慧遠全力宣揚。一代匡廬玄風,震蕩江南僧俗。
一 學成洛陽 弘法廬山
釋慧遠,本姓賈,后趙石弘延熙二年(東晉咸和九年,公元334年),生于雁門郡樓煩縣(今山西原平縣),儒學世家。幼年時,愛好儒書,就出類拔萃。十三歲時,隨舅父令狐氏游學許昌、洛陽。當時,后趙石虎當政,力量強盛,大修洛陽宮殿,南北沒有發生戰爭,中原平定。慧遠少年時,就成為洛陽太學的學生,博覽六經,尤其是精研《莊子》和《老子》兩部道家典籍。
慧遠性格開朗,豁達大度,作風明快朗利,太學中的老儒師和高材生沒有誰不佩服他的學識和德行。慧遠二十一歲那年,打算離開洛陽,渡江南下,與江南名士范宣子共同商量良好的隱遁辦法,不愿入世謀事。
范宣子滿腹經論,名聞當世,但他從小就羨慕隱居生活,學業成就后,沒有進入過公門,就隱居于豫章(今江西南昌)山中,平時最愛好經術。
慧遠在洛陽求學期間,雖立志學習儒家經典,但由于同時接觸并精通道家經典,于是就產生了隱居不仕的愿望。這種想法,因時局的劇烈變化,更進一步有所加強了。
慧遠二十一歲那年(公元354年),他的故國后趙己被鮮卑族的前燕國滅后二年,洛陽屬于前秦國統轄。就在此時,東晉大將桓溫率軍北征前秦,中原大亂,南路阻塞不通,渡江南行的愿望無法實現,只好北上。后洛陽為東晉收復。
當時,原為后趙時的名僧佛圖洽澄的弟子道安,在太行山恒山立寺弘法,僧眾數百,遠近聞名。于是慧遠就帶著弟弟慧持進恒山去拜晤道安,十分敬尊道安,說道:"真吾師呵!"住下來后,有一次聽道安給僧眾講《般若經》,豁然啟悟,感嘆道:"儒道九流,都像秕糠一樣的膚淺啊!"隨后就和弟弟一起落發為僧,拜道安為師。
慧遠在恒山入佛后,常常以統領佛教事務、弘揚大法為己任。精研佛經,日夜勤勉,誦持精進,才思起群,深得道安賞識。道安曾多次對僧眾們說:“佛教能在中國弘揚下去的,只有靠慧遠了。”慧遠二十四歲時,道安允準為經師,開始單獨給僧眾上課講經了。
有一次,慧遠開講《般若經》,有僧眾對經中的"實相"義,提出疑問,慧遠立即想到當年在洛陽求學時,自讀《莊子》的情景,針對"實相"概念,就用《莊子》的意義來解釋,聽者洞然釋疑。道安知道后特別高興,還特地允許慧遠用"俗書來解釋佛經,這是佛經史上的一大進步,因為道安此前極力反對。這就是佛教史上有名的"格義"之爭。
此后,北方動亂不己,
道安在恒山所領僧眾己無法安居弘法,于是,輾轉王屋山,稍事停留,便率眾渡河,進住洛陽之陸渾山中。慧遠兄弟隨師數遷,生活極歷艱難,但弘法立志依然如故。陸渾山高林密,清流洞邃,自古為高人隱遁之處。西晉文人郭文、胡昭,都是著名佛學家,先后都隱居陸渾山。
慧遠隨僧眾到陸渾山后,尋蹤探跡,想求得二位高士的遺跡,以此來鼓舞僧志,盡管眾僧穴居深山,饑食木果,渴飲清流,如此,生活達數年之久,而數百人之僧團,凝聚力之不減,弘佛揚法,著書立說之功不輟。這一切,都是有賴于慧遠等人,宣傳團結的協助才能。
東晉興寧三年,(公元365年),前燕的大將慕容恪,南下掠奪洛陽,東晉守將陳佑放棄洛城率眾奔退于陸渾。道安們的山窮水盡的佛教生涯被逼無奈,只好率四百僧眾離洛陽南奔襄陽,慧遠兄弟跟隨僧團一道南下。
到新野,為減少僧團負擔,便于弘教,道安提出分張徒眾,讓釋法汰率部分僧眾渡江到揚州傳教。慧遠兄弟隨師道安繼續南下襄陽。
慧遠隨師到襄陽。竺法汰南行到荊州突然患病,時荊州鎮守桓豁久聞法汰名,特派人問疾,送藥。在住下來治病時,聽說沙門道恒荊州弘揚佛教般若學的"心無"說,純屬"邪說",命弟子曇一前去駁斥。辯論中,雙方各執一詞,不分勝負。恰在這時,慧遠奉道安之命前往探望竺法汰疾病,聽到辯論一事,表示愿意參加辯論。
辯論會于第二天開始,慧遠首先發言,一一駁斥了道恒"心無"說的要害。批得道恒理屈辭窮,啞口無言。眾僧見慧遠思維敏捷,言詞鋒利,洞徹經典,能擊中要害,都十分佩服。"心無"之說,在荊州也就消聲匿跡了。
慧遠陪師道安在襄陽弘法傳道十五年。
東晉太元三年(公元378年),前秦苻堅派其子大將苻丕率十七萬眾直攻襄陽。道安打算撤離此地,以保安全。可是荊州東晉守將朱序堅決挽留道安。道安只好再次分張徒眾,解苦僧團,各以其力去傳教。臨散前,道安一一囑咐其弟子應如何以時行事。只有慧遠只字未提。慧遠見此情景,心生疑慮,急行前,跪拜道安面前說:"今將于恩師久別,只有弟子未蒙師訓,內心甚為不安呵!"道安扶起慧遠說:"你和別人不同,對于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而須要吩咐呢?"慧遠深知師意,就這樣戀戀不舍的告別了恩師,離開了襄陽。
慧遠同弟弟慧持帶了數千名弟子南下,在荊州上明寺暫時安頓下來。打算同先行廬山的慧永一起再南下到廣東羅浮山(今博羅縣)久住傳教。于是,慧遠又率領這個小小的僧團繼續南行。路過潯陽(今江西九江)時,久住廬山西林寺的慧永,邀他同住。慧遠見此山清水秀,清靜幽美,亦便住了下來。慧遠后在西林寺之旁建龍泉精舍,居住修行。
晉太元九年(公元384年),慧永對江州刺史桓伊說:"遠公正在弘法,現今徒眾己多,而來訪的更多,貧僧棲息之處,偏狹不能再容人了,你看如何?"桓伊接受慧永建議,便為慧遠另建寺院。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寺成,因在西林寺之東,所以,取名為東林寺。寺的四面環山,南對于香爐峰,門前臨虎溪,天下林壑之美盡在此處。
慧遠從此駐足東林寺,傳教、修行和著述,影不出山,足不涉俗。率眾弘法,早晚不絕,釋迦教化,于此復興。世間謹律息心的高士,絕塵傾佛的佛友,都不期而至,望風遙集。慧遠熱情迎賓送友,送客時,常以寺門前的虎溪為界,在東林寺,長住達三十八年之久,未曾離廬山寸步。
慧遠在廬山凝聚成一個以自己為首的僧團,在這個僧團周圍,還有來此經常聽法修行的居士群,有號稱"潯陽三隱"的彭城劉遺民、雁門周續之,柴桑的陶淵明,還有新蔡的畢穎之,南陽的宗炳和張萊民、張季碩等。
慧遠聽說天竺月支國那竭呵城南石室中有"佛影",就于東晉義熙八年(公元412年)五月命人背山臨流,開筑龕室,繪佛"光相",第二年九月作《佛影銘》開于石上,并使弟子道秉到建康(今南京)請謝靈運撰寫銘文《佛影銘》并行刊刻。還有江州刺史孟懷玉,別駕王喬之,晉安太守殷隱,黃門毛修之以及劉遺民、張野、宗炳等這些名人為之撰寫銘贊。
二 情無取舍 高尚其事
慧遠隱遁東林,影不出山,似乎高踞匡廬,絕離塵世。而他結交的達官貴顯,文人學士為歷代諸高僧之冠。實際上,他時刻沒有忘記他的恩師道安的名言:"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教內外人事的往來,正說明慧遠在當時極其復雜的社會狀態下,以及超人的智慧和能力來弘法傳教。
江州刺史桓伊,是西林寺慧永的好友,資助慧遠創建東林寺,也是廬山僧團直接的保護人。
桓伊死后,王凝之,(王羲之子)接任江州刺史。他出身天師道世家,為天師道徒,但于慧遠有交往,于太元十六年(公元391年),與佛教居士,西陽太守任因之等為"檀越"(施主)贊助僧伽提婆在廬山為慧遠翻譯《阿毗曇心論》。
慧遠與江州刺史桓玄及其以后的歷任者桓偉、桓石生、郭永之、劉敬宣直到何無忌都有密切的關系,與桓玄的過從更為密切。
慧遠還與東晉王朝其它人也有交往;荊州刺史殷仲堪、司徒王謐、護軍王默,甚至連晉安帝也致書信問侯。
慧遠在廬山的揚佛聲譽遙震江北,后秦王姚興對慧遠更加欽敬,也曾經常致書請教于慧遠。
慧遠所交的達官貴顯,都是有高深的文化修養的,在玄學盛行的東晉時代,各種文化人都打上深刻的烙印,佛徒當然也不例外。晉太元十七年(公元392年),受任都督荊、益、梁三州諸軍事,兼荊州刺史的天師道徒殷仲堪,走馬上任,路經潯陽時,因久慕慧遠,便親自登上廬山會見慧遠,與慧遠共臨北澗,討論《易》之本質內涵。
殷問:"《易》的本質內涵是什么?"
慧遠答:"《易》的本質內涵是感應。"
一語道出了天機。殷仲堪深深佩服,當面贊嘆說:"遠公識見高明,深不可測。"二人談機十分契合。
慧遠與晉朝權臣、野心家桓玄的過從也很密切。就在桓主任江州刺史時,想擴大勢力,攻打荊州史殷仲堪。在他途經廬山之時,派人邀慧遠出虎溪相見,慧遠稱疾不出,桓玄只好親自入山相見,其部下告訴他,殷仲堪曾入山禮敬慧遠,請他不要禮敬慧遠。桓玄說:"那有這種道理,殷仲堪本是死人呵!"
桓玄見到慧遠后,不自覺地禮敬慧遠;慧遠出對他彬彬有禮。談話中間,桓玄有意識地問:"《孝經》上講,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不能毀傷,沙門為什么要削發呢?"
慧遠答:"《孝經》上講,立身行道,揚名于后,孝之終呵,沙門削發為立身行道!"
桓玄立即表示贊同,二人談話就投機了。
桓玄又問到打仗的事,請慧遠發表意見,慧遠答:"愿檀越(施主)安隱,那么對方也就沒有安隱了。"這話回答得兩全其美。
桓玄對左右說:"這是我此生沒見過的人呵!"
慧遠在桓玄掃蕩對手、具有"震主之感"后,有一天接到桓玄的書信,好言相勸還俗為官,信中說:"未知生,怎能知死,而使用權自己一生,形體精神困苦不堪,正竭力去追求死后的幸福,都可以說是淺見,不符合社會人生教化。迷途知返,離人生大道就不遠了,可不三思?"
慧遠立即寫了《答桓南郡書》一封信,堅決回絕,信中說:"一輩子榮耀,就像電光一樣一閃一閃即逝,聚斂的結果就會走向分離的反面,怎么值得貪求呢!鼠目淺見的人,他們會迷惑呵。正是《道德經》上所說'下土聞道,大而笑之',真可稱得上是迷而不知返呵!"桓玄接函后,即收回成命,不再動此念頭了。
晉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桓玄乘朝廷出兵鎮壓孫恩、盧循起義軍時,占領了東晉三分之二的地方。元興元年(公元402年),皇帝下詔伐桓玄,桓玄立即帶兵攻入都城,殺死司馬元顯,自稱太尉,專斷朝政,并以《與行屬沙汰僧眾教》詔令天下,進行清理整頓天下僧尼。但詔文中特稱"唯廬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簡之例。"
桓玄在詔令中,提到天下僧尼激增,寺廟竟相奢侈,出家僧尼有逃避徭役的,有犯罪出逃的,有游手好閑的,真是傷治害政,玷辱佛教,急待整治。
慧遠同意桓玄的整治辦法,在所寫《與桓太尉論科簡沙門書》中并提出三種人--如法修持禪定的、能讀經學法的、修建寺塔、造像、祭舍樹的,應予以保護。桓玄采納了慧遠的建議,保護了佛教一定的利益。
同年,桓玄的專政愈演愈烈之時,又提出了沙門應禮敬王者的問題,對此,特致書慧遠,請慧遠發表高見。慧遠寫了《答桓太尉書》一函,表明在家佛徒理應禮敬王侯,但沙門是脫離世俗的"方外之賓",不應禮敬王侯。桓玄又一次接受了慧遠的建議,保持了僧俗的不同出世態度。
元興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三日,桓玄廢晉安帝,遷他到潯陽,自立為帝,國號楚,年號永始。他為了爭取僧俗信眾的支持,特下詔準允沙門不禮敬王者。
元興三年(404年)春,晉大將劉裕、劉毅起兵討伐桓玄。此后不久,慧遠依照《答桓太尉書》中的觀點,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題為《沙門不敬王者論》一篇文章,由序言和五章內容組成,系統的論述了沙門不理敬王者的理論和主張。
元興四年(公元405 年)何無忌從江陵護駕晉安帝回建康復位,途經潯陽,特派人上廬山問候慧遠,慧遠復信答謝,安帝又詔答致意,其中說:"愿望與法師謀面,法師主意足不涉外,又患疾未愈,只恨無緣了。"
慧遠不能與勢不兩立的政敵保持平衡關系。東晉末年農民大起義的首領之一的盧循,出身土族,范陽涿縣人。慧遠少年時與循父盧瑕同學,后與循也相互往來。盧循少時雙眼有神,視人異常,且善書法和圍棋。慧遠曾開玩笑說:"你外雖瀟灑,而內有不規之心"。孫恩死后,他曾一度投降朝廷,受命廣州刺史。義熙六年(公元410年)乘劉裕北伐南燕,便起兵北上,殺死江州刺史何無忌,攻點豫章、潯陽。因慕慧遠,特登山拜會,二人見面,高興的暢述舊情,并且一早一晚還派人互致問候。僧徒對慧遠說:"盧循是國之寇賊,與他交往這么深厚,能不值得人懷疑嗎?"慧遠答:"我佛法中,情無取舍,難道說不為高明者所認識?"他們的交往不是一年半載的友情。盧循任廣州刺史時,曾派人給劉裕送贈益智(龍眼)粽,同時,也給慧遠送糧送米和益智等。慧遠特書致謝,說:"捐餉六種,深抱情至;益智乃是一方異味,僧人也都分享了。"
這年底,劉裕派兵追討盧循,盧循敗退南撤。劉裕占領潯陽,駐軍桑尾,其部下說山上僧人慧遠與盧循交誼深厚,劉裕說:"遠公方外之人,一定對世俗間不分彼此。"并派人給慧遠送去糧米。
慧遠與江東望族,司徒王謐、護軍王默的關系,也非同一般。
王謐,東晉大將王導之孫。因祖上有功,政治上享有特權,他曾為桓玄稱帝出過力,桓玄失敗后,受劉裕保護。由于王謐篤信佛教,在桓玄提出沙門應敬王者的問題上,曾幾次上書表示反對。他對于佛經也頗有研究,曾多次給遠在長安的高僧鳩摩羅什致函問法。對慧遠也十分欽佩。與帝王默幾次致書稱師致敬。王謐曾致函慧遠詢問關于健康問題:"我年才四十七歲,而身體衰老跟六十歲的人一樣。"慧遠特回函安慰說:"古人不愛惜一尺大的璧玉,卻重視一寸小的光陰,察看一下古人的情況,似乎不在年令長短。檀越(施主)既然順從自然而把握性情,因佛理而駕馭心思,因此而推,又何必羨慕高壽呢?想此理你久己得到了,今特回復來訊。"慧遠十分親切地安慰王謐的感嘆情緒。情深義長,躍然紙上。而王謐在第二年四十八歲就死去了。
慧遠與江東著名文學家,臨州太守謝靈運友誼也至為密切。謝靈運,東晉大將軍謝玄之孫,襲封康樂公。以文章名聞江東。他負才傲俗,少有推崇,一見到慧遠,便肅然起敬,心悅誠服。慧遠為弘揚佛事,特在東林寺設佛影堂,詳問外籍僧師所見佛像形象,便立臺畫像,并刻銘于石上。特命弟子道秉遠至江東,囑謝靈運作《佛像銘》以充刻石。
慧遠還與鄰國國主友善并往來函贈,相當友好。北方的后秦王姚興,十分欽佩慧遠的德才,不斷書函往來問候,并饋贈糧餉。又贈送龜茲國細縷雜變像,又讓左將軍姚嵩獻其珠制佛像。天竺高僧鳩摩羅什在后秦剛剛譯出《大智度論》,姚興送給慧遠一部抄本,并請作序。慧遠據此書改作《大智論抄》二十卷,并作了序。
慧遠抱守"情無取舍"的處事哲學,不分華夷南北,朝野順逆也不分貴賤士庶,儒釋玄道,皆與其交往,從不厚此薄彼,這就是"方外之人"的處事態度。因此不但保存了僧團的弘法實力,也是他的聲望永傳后世。
慧遠佛學博大精深,常給人以深刻教誨,而向來不自滿足,利用一切機會向學有專常的人、尤其外籍僧人探學求教。
慧遠與鳩摩羅什二人從未晤過面,都是因弘飲譽天下而彼此欽敬的。他們之間的書函往來,對開拓慧遠的佛學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鳩摩羅什,西域龜茲國高僧,于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東渡到長安。后秦左將軍姚嵩將此事函告慧遠,第二年慧遠派弟子曇邕致函鳩摩羅什,表示敬意,并贈以袈裟和漉水囊(一種法物)。鳩摩羅什即致函答謝。
后來,慧遠聽說鳩摩羅什要回國了,慧遠致書敬意,并深表遺憾,還提出十幾條佛學問題,請予以回答,又報偈詩一章,其中有:
時無悟宗匠,誰將握玄契?
來問尚悠悠,相與期暮歲。
以示挽留。后人把慧遠與鳩摩羅什之間關于佛學問答十八章編為《問大乘中深義十八科并羅什答》(或作《大乘大義章》)。
慧遠對鳩摩羅什的弘佛事業尤其是對譯經活動給予以全力幫助。羅什在長安譯出了《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大乘經典,最初,只流行于關中地區。后來,慧遠千方百計地將這些經典傳到江南。為佛教事業作出了貢獻。
慧遠對長安的譯經事業十分關心。西域僧人弗若多羅在后秦弘始六年(公元404年)誦出《十誦律》,與鳩摩羅什譯為漢文。但譯到全律三分之二時去世,只好擱置。第二年西域僧人曇摩流支到長安,慧遠聽說他善律學,并攜有此本,就立即致函,懇請他把《十誦律》譯完。后來,曇摩流支與鳩摩羅什合作譯完此律。此律亦流傳到江南。
慧遠為了豐富佛經,特請己經到洛陽譯經的著名律學大師僧伽提婆到廬山譯經。提婆在廬山譯出禪學經典《阿毗曇心論》四卷和《三法度論》二卷。后與僧伽羅叉譯出《中阿含經》、《僧一阿含經》等。
慧遠還請西域僧人佛陀跋陀羅大師譯出《達磨多羅禪經》二卷。
慧遠把僧伽提婆的《毗曇》學論和佛陀跋陀羅的禪律學介紹到江東,這些佛經對后世的影響很大。慧遠奉大乘,從不奉禪學和小乘學,但他沒有門戶之見,而為了完整地宣傳佛教思想,所以才弘揚禪學和小乘學。
三 身體力踐 弘經揚典
慧遠久住廬山宣揚佛教的法門,就是給佛徒們灌輸經典內容,只有這樣,佛教才能繼往開來得以發展。
在廬山,慧遠特設講經臺,親自登臺講經,不遺余力。他講的經典教本,主要大乘派的《般若經》、《法華經》和《涅盤經》等。
慧遠在講經時,盡量注意到僧員的文化層次和接受能力,盡量滿足僧員的求職欲望。盡管如此,總是有少數個僧人聽不進去或注意力不集中。有一次,慧遠講經時,有僧員打盹,他發現后,自歉地對僧員們說:"我以桑榆之光,來照大家,但希望大家以春日朝陽,共放光明!"勉勵之后,仍繼續高聲誦講。全體僧員無不深深感動,無不肅然起敬。此后,再沒有發現講經時打瞌睡了。
慧遠還把與方外之人,或佛教居士的接觸交談,看作是弘佛的最好機會,這本身也是傳道授業的最好過程。彭城的劉遺民是居士,自幼讀百家書,也喜歡研究佛理,曾任宜昌、柴桑二縣縣令,后隱居廬山,與慧遠有深交。他從僧人道生得到僧肇作的《般若無知論》,立即送給慧遠,二人并深入討論。劉遺民還寫過《釋心無義》一書,即受慧遠的影響。
慧遠還指導過儒學大家雷次宗、宗炳和周續之。雷次宗是豫章南昌人,少入廬山,拜師慧遠,立志好學,尤其是精研《三禮》、《毛詩》。宗炳,南陽涅陽(今南陽鎮平)人,精通儒學,終身不作官。慧遠曾為他們二人講《喪服經》。后來,雷次宗寫了一部《略注喪服經傳》和《毛詩序義》二卷,都得益于慧遠的幫助。雷次宗后在建康(今南京)開館授徒講學,并為皇太子講《喪服經》。宗炳受教后著《明佛論》,講三教合一的神不滅論。周續之,雁門郡人,與劉遺民、陶淵明并稱為"潯陽三隱",以通《禮》、《毛詩》、《公羊傳》聞名,又通《老子》、《周易》,后入廬山拜師慧遠。儒者戴逵著《釋疑論》呈慧遠,慧遠把此書交給周續之,周續之作《難釋疑論》來答辯,慧遠最后作《三報論》,使這一辯難得到了圓滿的結果。
慧遠的佛學與品行還打動了"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去縣令的陶淵明。陶淵明,"潯陽三隱"之一,柴桑人。與慧遠為方外交,二人感情相當深厚,他不像劉遺民住廬山拜師慧遠,又不像周續之隱廬山與慧遠有往來。陶淵明只是登廬山會慧遠。慧遠曾鄭重招淵明,淵明明確表態,不愿住廬山加入其僧團。有一次,淵明登廬山去會慧遠,到了寺外,一聽見鐘聲就返回山下。又有一次,慧遠送淵明下山,一路談興正濃,不知不覺越過了虎溪,被慧遠所豢養的一只大老虎喝住,賓主相視大笑。后世有人據此畫了一幅《三笑圖》,傳為佳話。陶淵明雖與慧遠深交,二人也能談得來,但在哲學觀點上,陶淵明曾作《形影神》詩來回答慧遠的《形盡而神不滅論》的看法,表示不予茍同。
慧遠在佛學方面之所以有高深的造詣,主要來自他豐滿的學問。慧遠游學洛陽,博綜六經,尤通《老》《莊》,隨道安出家后,又研究般若學,在廬山從僧伽提婆學毗曇,從佛陀跋陀羅學禪法,又與遠在長安的鳩摩羅什書信往來,研討佛學,還讀到羅什的譯作《大智度論》。慧遠兼學佛教大小乘,更善儒道群書,尤精《毛詩》、《三禮》和《喪服經》。可以說,慧遠的學問,是從儒家出發,中經道家,最后歸依佛教,他仍然認為佛教可以廣泛吸取百家學說,他的著作就融會貫通著儒釋道三教的思想內容。
慧遠的著作很多,有論、序、銘、贊、詩、書等,總集為十卷,共五十余篇。這些著作,豐富了佛學內容,對后世影響很大。
慧遠博大精深的學識和獨立嚴謹的學風,對受學的弟子們和方外的居士影響很大。在他的治學精神鼓舞和指導下,三千多弟子大多學有專長,多才多藝,對佛教的弘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慧持,慧遠胞弟,同師道安,同住廬山,曾校訂《中阿含經》譯稿,曾給豫章太守范寧講《法華》、《毗曇》二經,后入蜀傳教,蜀郡佛學界皆望風欽敬。
僧濟,是大小乘佛經和世俗典籍,都熟讀在胸,并能融會貫通,三十歲后,即到城鎮宣講佛經。法安,既擅長戒行,又能講說眾經,還兼習禪業。道祖,學業特別精進,撰成《魏世經錄目》、《吳世經錄目》、〈晉世雜錄〉、〈河西經錄目〉等。對佛學目錄學貢獻,后來到建康講經,權臣桓玄常住觀聽講,稱他為后來居上。
慧要,精通經、律,而且善創造發明,曾在泉水池中立十二葉荷花,靠水流轉動,表示十二個時辰,相當準確,解決了山中計時問題,又曾制作木鳥,能飛行幾百步遠。
僧徹,博覽眾經,尤通〈般若〉,還善于賦詩。
曇詵,注〈維摩詰經〉,并著〈窮通論〉等,總之,慧遠的弟子中,有的義解深明,有的匡拯眾事,有的戒行清高,有的禪思深入,并聞名當世,傳業于后。
四 調協三教 創新體系
慧遠是中國佛教史上內通經理,外善群書的一位佛學大師,居于特殊的重要地位。
佛教自東漢傳入洛陽起,就于中國的思想文化結合起來。開始與方土道術結合,以達祠祀求福的目的,繼而與玄學清談相結合,也是佛教發展過程中的需要。而慧遠使佛教全面地同中國傳統文化緊密地融熔在一起,從而開拓了佛教發展的新時代新局面,給后世帶來了深刻的影響。
儒教,是中國王權政治學說和論理道德的理論基礎,也是精神支柱。而佛教與儒教的思想內容,原本不能相容,佛教在中國的存在,就是調和的結果。而到了慧遠,這種調和達到了成熟的地步。
道教,是與佛教東來前后而產生的本土宗教,源遠流長。佛教初傳,依附于道教,得以存在。繼而逐漸分離,后雖相容調和,但不斷在相斗中求法展。而慧遠高瞻遠矚,借道教經典內容,來充實豐富了佛教的理論,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佛教。
慧遠在廬山傳教修行,首先碰到的問題是協調政教關系。
晉成帝成康六年(公元340年),輔政大臣庾冰下詔沙門應敬王者,主張沙門見皇帝應行跪拜禮。但遭到了以尚書令何充為首的信佛的朝臣的反對,經過朝中禮官,博士的評論和辯論,意見不一,只好擱置不論。
元興元年(公元402年),為慧遠住居廬山的第二十四年,桓玄控制住朝政大權后,又提出了這個問題,明文〈與僚屬沙汰僧眾教〉,并給六部尚書和尚書令,仆射(合稱"八座")寫了〈與八座論沙門敬事書〉,限定八日內議定下來,雖然吏部尚書、中書令王謐反復上書反對,但八座最后被迫同意,桓玄派專人將這些文件送到廬山慧遠處,敬請慧遠提出一些意見。
桓玄提出沙門應敬王者的理由,是據〈老子〉二十五章中"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這就是說,王侯比擬于天地二儀,具有同天地一樣的品德,,能夠孳生,資助萬物的生存和成長,沙門為萬物之一,當然亦蒙受王侯的恩惠,因此沙門按情,理應禮敬王侯。
慧遠面對此情此景,依然 牢記恩師的"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的訓示,桓玄雖不是國主,但是以國主的口氣下令的,并且依據情勢,遲早要成為國主。為此,不能明目張膽的違抗,但也不能就此妥協罷休,依從了事。為了佛教的生存和發展,為了應付當前的形勢,在悲憤中冷靜下來,閉門謝絕,罷教下壇,一連幾個晝夜寫下了《答桓太尉書》的五組短文,發表了自己維護佛教的態度與沙門不敬王者的理由根據。
慧遠急中生智地表示了高見:佛徒可分為在家居士和出家修行兩種人,在家居士應與世俗協調相處,應尊君敬親,講究忠孝,并強調說服經中也有規定這樣做。就這樣,慧遠便巧妙地把佛教與中國傳統禮法觀念揉合在一起了。
但是,出家僧人與在家居士有根本的區別,那就是僧人信奉的教義是"身"為"苦"的來源,人的一切"苦累"都是來自"有身",所以,僧人們不把"存身"作為消除"苦患"的條件。說明白一點,人的"身",來自"生","生"來自陰陽二氣。既然僧人們不是把重生,順化作為目的來追求,當然也就無須對"天、地、君、親"的恩德,以禮敬作為報答了。慧遠作了圓滿的回答。
桓玄接到慧遠的答書后,完全同意慧遠的意見。一年后,桓玄篡位,為了取得佛徒的支持,立即致書慧遠,不再讓沙門禮敬王者。桓玄稱帝失敗被殺后,慧遠將《答桓太尉書》等文,整理成《沙門王敬論》一書。
慧遠這次佛教與王權的關系辯論,以勝利告終。佛教自西晉后趙西僧佛圖洽洽澄起就直截干預王朝政治,其徒道安,就力圖這樣做,讓佛教作王權的工具,其徒孫慧遠則把佛教的這一職能向前推進了。魏晉時期,名教與自然的大辯論,也反映在佛教與名教的關系上。慧遠的觀點來自儒道,但由于斗爭的需要,慧遠結束了從東漢以來,佛教教義主要同《老》《莊》的結合,轉向同儒教的結合。儒教的許多基本思想被系統地組織到佛教的教義中。最顯著的是把儒教的"禮"的觀念引進到佛教的教義中。
晉義熙五年(公元409年),江州刺史,鎮南將軍何無忌撰寫了一篇《難袒服論》,對沙門袒服(穿袈裟,袒右肩)表示疑義。佛教沙門袒服原與天竺天氣有關,是外來僧人治習天竺風俗。佛教傳入后,漢僧也如此穿袈裟,成為出家人的標志。然而按中國的禮制,表示吉慶以左邊為上,表示兇喪以右邊為上,所以,何無忌才有此疑議,來責怪沙門,如此袒露右肩,象征兇喪,實不可取,應從屬于中國傳統禮制才對。
慧遠對此責難,立即寫了《沙門袒服論》和《答何鎮南書》,說明了沙門袒服的理由。但慧遠的解釋內容。從佛教的經傳中都查不出來。慧遠說,袒服是天竺的"國法",是對尊者敬重,對天神虔誠的表現。儒教圣人制定左吉右兇的禮制,是根據世人愛生怕死,好進惡退的本性,而沙門出家修道,本身就是拋棄榮辱,違反世俗生活禮制的,所以,佛教與世俗以左為貴的禮制不同,因此右袒。
慧遠從容不迫地用儒教的禮制思想來論證沙門的右袒 道理,維護了沙門這一不成文的僧人服式。慧遠就是這樣,順從形勢,依據需要,把儒教思想補充到佛教論說之中,調和了佛儒矛盾,發展了佛經理論。此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孔、釋"殊途同歸",儒、釋、道"三教一源"之說都來自慧遠。
慧遠在廬山傳教揚法的過程中,融匯中外傳統文化和宗教文化,創建了一套新的佛教宗教觀念和體系。
慧遠的"神不滅論"。慧遠認為"出家"者以"方外之賓"自居,"以弘方外之道"為自任。在這個天地之外,一定有一個"方外"世界,這個"方外"世界就是神世界。神世界可以說是悠幽空遠,神道精靈微妙,人們可以依理推尋,但難以尋個究竟。《莊子》說得好,天地之外,不是不可說,但越說越錯;天地之內,不是不可辯,但越辯越疑,〈春秋〉之作,不是不可議,但越議越亂。這就是人們的身、耳、目的認識有限的原因。這個認識有限以外的世界就是"神國",通過"念佛三昧"就可到達。慧遠認為這是消除一切世俗認識活動的首要條件,能形成見佛的特殊認識活動,現觀氣象萬千的佛國,聞見到正常耳目所不能觸及的境界。鑒于這種認識,東晉元興元年(公元402年)七月,慧遠率弟子一百二十三人,集于廬山之陰,般若臺精舍阿彌陀像前,建齋立誓,發愿修習佛教,超脫輪回,以達"神界"。這個神界就是西方的凈土,到了這里就可達到涅盤境界。佛教涅盤的基本念含義,就是指息滅了一切煩惱所達到的神秘精神境界。慧遠所稱的涅盤為"神界",則不見所有外來經典。
慧遠的"神界"(涅盤)之說來自道家。他說"經稱泥洹不變,以化盡為宅。""化盡"指己擺脫生死輪回的束縛,"生死"是"神"的累贅,一旦生從死中解脫,"神"即處于神秘直觀狀態,不再被周圍環境所纏擾,那就是涅盤。慧遠直接引用道家著作〈莊子〉和〈文子〉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把道家的"形有靡而神不化"改稱為"形盡神不滅",而"形盡神不滅"有神論,是慧遠全部宗教觀念的奠基石。
慧遠的因果報應論。因果報應之說,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有,外來的佛教中也講,但經過慧遠的提倡和解釋,賦予了新的含義。《老子》中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易傳》中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這是佛教因果報應論引進中國的思想基礎。這種觀點認為"慶"、"殃"只傳子孫不傳個人。慧遠認為罪惡、福氣的應驗,只在自己的感受,感受如此,就叫自然,這個自然,就是"我"。這就開創了佛教的自感自應,自作自受,罪福全從自己思想行為中來,并且有經過輪回可以增減罪福。后來,社會上流傳一副對聯,就是對慧遠這種觀點思想的最好注解:
為善必昌,為善必昌,先人必有余殃,殃盡則昌;
為惡必滅,為惡必滅,先人必有余德,德盡則滅。
慧遠的因果報應論,在此后的中華大地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對教內教外的不法狂徒,起到了收斂約束作用和震懾作用,對社會的安定,起到了一定的良好效果,至今還沒有哪一種說教能夠代替得了的。
東晉義熙十六年(公元416年)秋天,慧遠在廬山獨立宣教弘法三十八年,無憾無悔,心地暢然地圓寂在松濤溪聲中,去到了他認為可以達到的彼岸世界--凈土,住世八十三歲。
慧遠為一代高僧大德,奠定了中國佛教儒、釋、道三教融通合流的基礎。他由儒、道進入釋教,縱橫捭闔,游刃有余,一拓再擴,使這一外來宗教,無衣無縫地具有中國特色,只有這位僧人學者所能左右的。
慧遠為一世僧品楷模,凝聚了南方佛教人才的才能和智慧,使用權佛教健康地向前發展。他是一個佛學家,更是一個虔誠的佛徒,在弘佛揚法的過程中,以身作則,以行自律,出言謹慎,舉足輕重,使這一來去有序的千人僧團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無聲的教誨有力的鞭策,都能生氣蓬勃地去完成自己份內的弘揚工作,將佛教的社會作用繼續有力的向前推進。
慧遠為空前的政治僧人,在各色政治人物間,能夠左右逢源,高尚其事。他有精湛的學識,敏銳的眼光,靈活的態度,賦予在天生的英俊瀟灑,談吐清雅,氣宇軒昂的形象上,既能獲得上層達官貴顯的好感和敬重,又能影響中層政治要員的依附和佑助,使用權這位中國和尚,竟然成為無與倫比的"東土護法菩薩"。使南方佛教在一次次的政治漩渦中不失時機的得以順利地向前邁進。
慧遠為中國佛教堅信"神"的首倡者,肯定了"神"的存在,開拓了凈化佛徒精神世界的光明通途,使此后的中國佛徒,乃至世界佛徒終生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標西方極樂世界,這就是開一代佛學宗派的凈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