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側記 作者: 劉雨虹
南懷瑾先生側記(六)
彼得圣吉造訪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臺北舉辦了一場講演,邀請的講者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彼得圣吉(Peter M.Senge)博士。
這位圣吉博士,著有《第五項修練》一書,被美國《商業(yè)雜志》譽為新一代最杰出的管理學大師之一。
這本書被高雄中山大學楊碩英教授協(xié)助譯成中文,由“天下文化”出版,在臺灣也造成轟動,所以才有邀其來臺講演之舉。
那天我打電話給老師,說明天就來香港。老師說,彼得圣吉也是明天來看他,我這才知道圣吉博士要來拜訪老師的事。
圣吉博士是由楊碩英教授陪同前來的,我剛好躬逢其盛,下午約四點鐘,他們下了飛機就趕到老師這邊來了,我是早一步到的。因為他們當晚九時還要搭機回美,所以在老師處只能停留四、五個小時。
他們到了以后,為了爭取時間立刻進入正題,在寫了《第五項修練》之后,應該如何再提升?應向哪方面努力?
老師則建議他讀中國的三本書《大學》《中庸》及《管子》。前兩本書不但是個人內(nèi)在修養(yǎng)及立身處世的實典,并且包含了最高的管理哲學和政治哲學。
至于《管子》,則記述了管仲形而上的哲學思想,以及形而下的用世及治國理念和實際措施。
圣吉博士覺得人們已體認到科學發(fā)展的極限性,人們看到的世界只是人們所能夠看到的,但并不完全是確實存在的世界。
老師說,人類走向機械文明的趨勢是不容易挽回的,這一切不是只靠宗教或現(xiàn)代管理就能解決。時代的根本問題,還必須靠自然科學和人文哲學結合,才能打開一條出路。但這個哲學不是普通所謂的哲學,而是東方涉及生命實證的佛家及道家的學問。
老師與彼得圣吉博士對談了將近三小時,彭嘉恒將手記交給楊教授參考,整理發(fā)表于七月十五日出刊的《遠見雜志》。
兩年后(一九九七)的六月中旬,圣吉博士又來到了香港。這次來訪的計劃,是短期學習中華文化。與他同來的一行共有五人,多是美國管理學術的工作者。另外前來參加的,還有美國國務院的艾德,楊定一醫(yī)師及夫人王瑞華,葛元宏(Griffin)醫(yī)師,以及巴黎大學東方學系主任戴思博等。
從臺灣前往參加的,有楊碩英教授及夫人馬黛博士、《西藏生死書》譯者鄭振煌教授,企業(yè)界有孫靜源先生及鐘正光董事長(長谷建設),另有大陸學人七、八位參加,以及香港黃昌發(fā)醫(yī)師等多人。
由于參與人士多屬學術界及企業(yè)管理階層,老師就從唯識論的五十一心所開始講起。這是一門涉及人類意識活動狀態(tài)及分類的學問,與管理學關系極為密切。
當老師分析到唯識學中“見思惑”的問題時,這些管理學者們頓覺豁然開朗。據(jù)他們告訴譯者紀雅云說,在他們的工作過程中,遭遇的困擾正在這個方面,原來唯識學中早已講到了。
在這次的講述中,也說到了生死問題,儒家是“未知生,焉知死”,把不了解的問題擱在一邊。
道家則不然,其對生死不但有哲學的觀念,更有向死亡挑戰(zhàn)的修仙不老的實踐派。
但較有完整體系的,則屬佛家的生死學說,尤以佛學最為詳盡。近年密宗在世界上流行較廣,西藏的生死之說也頗受世人關注,但也有問題。老師一一加以闡釋,解開眾人的迷思。
彼得圣吉一行的學者們說,在老師多層次涵蓋頗廣的講述中,他們找到了許多契合管理學發(fā)展的重點,收獲極大。在個人修養(yǎng)方面,圣吉博士說,他多次被老師的話所感動,只有在座位上頻頻施禮,以表達他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
最妙的是那位美國葛醫(yī)生的話。他對我說,自己一向?qū)Φ兰覍W術有興趣,下過不少功夫,但對道家的精神層面,總感覺“語焉不詳”;此次聽了南老師的講解,頓覺云開霧散,這個感覺太棒了,太偉大了!
南著譯介西方
包卓立在香港的這些年,除了參與金溫鐵路一些事務,像進行貸款安排等等之外,他花時間最多的,是從事安排老師著作的英譯,由美國公司出版發(fā)行的事。
大約是一九九一年,我到了香港。包卓立告訴我《如何修證佛法》這本書,正由美國的杰西克里瑞(J.G.Cleary)譯成英文,而校訂的工作是由他擔任的。
他這個工作很繁重,是一個溝通的工作,要幫助譯者去解疑釋惑,所以每逢我到香港,都看到他校訂的譯文。有一次,他很不解的問我,為什么我整理《如何修證佛法》這本書時,不把小標題放在段落中?如果那樣排列,會使這本書更有次序而章節(jié)分明。
我說那是順應自然啊!當初也想那樣做,把標題排入段落中,不錯,標題是我加的,但是再三看內(nèi)容,無法照應分段,只得依照原先老師所講的形式,把內(nèi)容提示出來,使讀者閱讀方便。后來包卓立仔細再看,發(fā)現(xiàn)的確如此。
整理老師的講記,確有相當?shù)睦щy。因為老師講課的時候,如天馬行空,越說越遠,繞出去半天,最后自會落歸主題。在聽講的時候,因為現(xiàn)場氣氛,還有老師的神態(tài)表情等,了解自然沒有問題;但在轉變成為文字時,就使人有缺乏邏輯次序的感覺。整理老師講記的人,都曾有這種困擾,但是最后的結果,就采用了順勢的方式,順著老師的口氣與講法,不去加以硬性的整編,以保持老師講課的本來精神和風貌。
說到這里又想起一樁事,與老師講課記錄有關。有一次,好像是一九九四年,有人將老師在香港講的經(jīng)文記錄,交給王雷泉教授整理。我到香港時,大家就交給我,希望在“老古”出版。我雖負責“老古”編務,但是與老師有關的文字,我決不敢擅自作主,一定要先得到老師的許可。而當我問老師是否看過了王雷泉整理的記錄時,老師即刻說:
“已經(jīng)看過了,整理得很好,但是不要出版。”
老師這句話像是一個悶葫蘆,又像是一個話頭,我不由自主的參起來了,一路把話頭參到了北京。
這時王雷泉正好從上海到北京去開會,他已經(jīng)知道了“老古”不擬出版的事,起初還懷疑是我從中作梗。那次我住在新僑飯店,他特別來找我,問我對于他整理那篇文字的意見。
從事文字工作的人,當然希望知道讀者或出版者的真實反映或想法,這時我忽然對老師的話頭有了破解,就很坦誠的對他說:
“你的西洋哲學背景,使得文章也講究邏輯性。但老師講課是即興發(fā)揮的,常常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又湊攏來歸回主題,那是毫不符合西洋邏輯的。但亂中有序,自然而流暢。這正是他講課的風格。”
“我相信你一定費了大事,把老師的話加以排列組合,以成為條理分明的文章。不錯,你盡心盡力辦到了,但已經(jīng)不是南老師的東西了,變成了你王雷泉的作品了。換言之,失掉了原味。”
王雷泉大表同意,因為他自己也有這樣的疑慮。辛苦了一暑假,把文章邏輯化,真是白費事啊!
提起這件事的原因,也是因為感到整理老師講課的困難。做過這個工作的人,都有過內(nèi)心的掙扎。后來雖說是順勢而為,但整理出來的文字,總覺無法表達出老師講課時的味道,那是飄逸自在和智慧涌瀉的風采。
這是信、達、雅以外的韻味,也是最不容易傳達的。
言歸正傳,把《如何修證佛法》譯為英文的這位美國人杰西克里瑞先生,先是寫過一封信給包卓立,他說曾在一九八0年開始看南先生的著作,認為南先生的學述寬廣博大,融通各家,既有理論,更有實證,為這個時代所罕見。他認為,這本書英譯出版后,會對西方造成震撼,因為不但內(nèi)容是以往西方所未見,而南先生的表達方式,也是前無古人的。
說起譯者杰西克里瑞,他與湯瑪士克里瑞(Thomas Cleary)是兩兄弟,都畢業(yè)自哈佛大學,并立志從事東方文化譯介的工作。三十年來,成就非凡,湯瑪士已將三、四十種中文古籍譯成英文,如《周易》、《孫子兵法》、《老子》、《孫不二女丹》、《悟真篇》,以及八十卷的《華嚴經(jīng)》等,成效驚人,兩弟兄正陸續(xù)英譯老師的著述,在美國出版。
印度在釋迦牟尼滅度后九百年間,也有一對兄弟,就是世親、無著二人。他們著有《俱舍論》等,對佛法影響至巨。有人戲稱,克里瑞兩弟兄,是印度的世親、無著兄弟轉世,到美國從事宏介東方文化的工作。大概因為他們都是兩兄弟之故,才會有這種比喻。
杰西克里瑞將《如何修證佛法》英譯本分為上下兩部,而且書名也不同,前半部名為Working Toward Enlightenment-The Culti-vation Of practice,后半部書名為To Realize Enlightenment-Practice Of Cultivation path,分別在一九九三年及一九九四年在美國SamuelWeiser公司出版。
他后來又英譯了《中國佛教發(fā)展史略述》(Basic Buddhism:Exp-loring Buddhism and Zen)是一九九七出版。
至于湯瑪士克里瑞,他翻譯了南著《禪與道概論》中禪的部分,一九九五年由美國Charles E.Tuttle Co.INC出版。
《如何修證佛法》上冊,一九九八年譯成法文由巴黎LE Seuil公司出版,這是從英譯本轉譯成法文的。
另有一本《道家密宗與東方神秘學》,在一九九四年譯成法文出版,出版公司為巴黎Guy Tredaniel Editeur。這本書是直接由中文譯成法文的。
記得一九九五年,老古公司在臺北忽然接到韓國華僑辛源俸由漢城來信,希望許可他將《易經(jīng)系傳別講》譯成韓文在漢城出版。我無法分辨韓文,但由這位辛先生來信看得出,他中文造詣很不錯,字也寫得好,就欣然同意他的請求。這本書于一年多后出版了,當時約定版稅交老古公司三分之一。當他拿到版稅要寄來時,正逢亞洲金融風暴,一夕之間,韓幣狂跌,那個版稅已變成微乎其微了。這也算是韓譯本的一樁題外趣事。
后來,辛源俸又譯了《易經(jīng)雜說》,也在一九九八年底出版問世。
在這幾年中,以前所出版的《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也陸續(xù)由英文譯本譯成了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意大利文、德文,而《習禪錄影》也出了西班牙文版。
兒童讀誦經(jīng)典詩詞
牟宗三先生的關門弟子王財貴博士,為了文化教育,倡導兒童讀經(jīng),已經(jīng)在臺灣奮斗了不少年。他到處奔走講演,推動這個計劃。
這是古代傳統(tǒng)兒童讀書學習的方法,不論懂不懂,先把四書五經(jīng)詩詞等背會了,將來孩子長大成人,自然會懂,那時就受益無窮了。
近代的教育,經(jīng)過檢討,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老辦法仍是好方法。因為科學已經(jīng)證明,人在十三歲以前,是記憶最佳時期,也是腦力開發(fā)的重要時期。兒童學習力強,過目不忘,并且喜愛學習摹仿,如果不給他們好文好詩去讀誦,他們就會背誦電視廣告,以及其他無用的話語。
李素美得知王博士倡導兒童讀經(jīng)的事,就在一九九七年秋天,邀他到香港公開講演介紹。海南航空公司的總裁陳峰,也是一個熱心文化的企業(yè)界人士;他隨即安排王財貴博士到海南島,在他的公司講演,以推行兒童教育。他們公司員工有千人以上。
這時我與周勛男,正要從香港到廣州去,老師交代我們,從廣州直飛海南島,也參加他們的活動。
與王財貴博士一同到海口去的,還有香港佛教圖書館的何澤霖館長,孫靜源父子、首愚法師等。
我們參觀了海南航空公司。這雖是一個成立不久的航空公司,但是領導人的見解與風格,以及他強勢的領袖魅力,已使該公司頗有規(guī)模了。
王博士的講演受到熱烈歡迎。我們又到了三亞,島的南端。那里正在建造一個“南山寺”,是傳統(tǒng)文化象征,也有旅游上的意義,首愚法師也贊助了這個計劃。
老師常說,現(xiàn)代人不了解傳統(tǒng)教育法多么輕松愉快,兒童們在歌唱舞蹈的氣氛中,不知不覺就學會了。
由于古書濃縮了“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等多方面的知識結晶,受到后世的人尊敬,并被稱之為“經(jīng)典”。
現(xiàn)在,東方及西方研究教育的人士,都普遍認為,幼年讀誦經(jīng)典,可加強腦力開發(fā),同時也學到了道德學問。
老師接著即交代郭姮妟專責推廣兒童讀經(jīng)教育,并將編印的新課本,除臺港外,推廣到大陸、美國、歐洲及南洋等華僑聚集的地方。
所編課本,除了中國的經(jīng)典、詩詞、文章,還另編有英文的佳文。這些英文讀本,已開始在臺灣先行推動試辦,因為臺灣許多小學都已開始教英文了。
兒童讀經(jīng)的事,老師極為重視,希望從兒童開始,為培育下一代而努力。
其實兒童讀經(jīng)的方法是很輕松的,只在每天下課前用十分鐘。由老師帶領大家誦讀,孩子們同聲齊唱,只要一兩次就會背了。這不但不是苦事,反而是孩子們唱歌一般的快樂事。
臺灣推行這個實驗已有多年,逐漸擴大,也漸見成效。有一次臺南區(qū)舉辦了兒童狀元會考,參加的孩子們比賽背誦經(jīng)典,連四歲的孩子都會背《老子》呢。
可是,成績最驚人的是大陸的兒童。
一九九八年的四月,郭姮妟正式辭掉她在香港里昂銀行的高薪工作,投身到這個兒童讀經(jīng)計劃,到大陸許多地方。所以到了十月,天津就舉辦了一個兒童讀經(jīng)比賽(包括兩岸及港澳),臺灣前往參加的,有十個小朋友,而成績驚人的,是大陸的兒童。
說起大陸推行這個計劃,是由希望工程的徐永光先生開始的。他到香港時,老師先向他提出這個活動,他立即去舉辦,受到了歡迎。后來許多學校跟進,逐漸推廣,故而才有比賽時的好成績。
臺北的薇閣小學,近年也推行不遺余力。一九九八年十月,北京的十個中學校長訪問團來臺,也曾前往參觀,聽了孩子們讀經(jīng),大家都印象深刻。
美國僑界熱心推廣的,是新澤西州臺塑公司的王瑞華女士。許多關心兒童潛能開發(fā)的團體,也紛紛加入推行的行列,希望人類的下一代,能夠在正常的文化軌道上健康成長。
早在修筑金溫鐵路的時代,許老爹(鳴真)就曾對老師說過,希望快些把這條鐵路完成,以便開始老師另一條文化教育的大道。
最了解老師胸懷的是許老爹,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老師在給許老爹的信中,寫了一首詩:
百年世事未能平 造化無端苦弄人
抵掌細談天下事 相知唯子許鳴真
羽毛
有一天,記得是一九九六之秋,老師提早來到會客室,進門就囑親證師鋪設筆硯紙張,原來要寫字了。
我站在一旁觀看,第一幅老師寫出幾個大字:
照人依舊披肝膽
入世翻愁損羽毛
再看下去,原來題款是寫給我的,一時不禁吃了一驚。
我并未向老師求字啊!現(xiàn)在為什么先寫一幅給我的呢?大概是因為我站在旁邊,算是順水人情吧。
老師繼續(xù)寫下去,寫了不少幅,字也越寫越好。我站在旁邊不自覺的喊起來。
老師的字自成一派,但每幅都似有敗筆。奇怪的是,這并無損于整體的自在逍遙的氣勢。就像鑒賞詩的人所說:“無好句有好篇”,每句詩雖很平凡,但整篇讀下來卻引人入勝,毫不平凡。
另有些詩是“有好句無好篇”,每句都是金句,但通篇讀下來,卻不知所云。
老師的字是“有好篇”之類的,別人想學也學不來,雖有敗筆,整幅看起來風格獨特,有仙風道骨之感。
寫到最后一幅,也是給我的,可是能回應我說“越寫越好”的那句話,這一幅敗筆少,是古人的詩句。
但使我越想越納悶的,還是那句“入世翻愁損羽毛”的話,總覺得有些玄機。
當天夜晚似乎半睡半醒,腦海中總在若隱若現(xiàn)的飄浮著這句話。
愛惜羽毛是做人的基本常情,正人君子都會愛惜羽毛,但在老師的口氣里,愛惜羽毛似乎成了一種障礙。
在胡思亂想理不出頭緒時,忽然想到不久前與老師的一段對話,那天在說到《人文世界》復刊的事(一九九六初),我好像說了一句“不能丟人”之類的話,老師卻說:“我不怕丟人”。我又說:
“老師不怕丟人,但是我怕丟人啊!”
這也是愛惜羽毛的意思,做事不能丟人現(xiàn)眼,不能被人笑話……
又想到有一次,說到任事不易,被人批評,老師立刻說:
“要做事就不能怕被批評。因為只要做事就會遭人批評,做得不好有人罵,做得好也有人罵,怕人罵就不能做事。”
對啊!仔細回想一下,老師是不管別人的批評或背后謾罵的,他一概置之不理。前面我也提到過,對他人的閑言閑語,他會說“人家要吃飯嘛!我們也要吃飯嘛!”
第二天又見到老師時,我說:
“昨晚參了一夜的話頭,今天悟到了,愛惜羽毛是我的習慣,有時為了自己的羽毛,不肯去做該做的事……”
老師沒有任何答復。
前不久,張尚德從苗栗到臺北老古公司來,他在苗栗辦了一個“達摩書院”,有不少學生。他告訴我一件事,頗有意思。
他說,有一天他的好朋友到書院去看他,這個好朋友是大學教授,張尚德就請他到課堂講演。在整整兩小時的講演中,這位教授只說了一件事,就是罵南懷瑾,一直罵了兩小時。
我頗奇怪,就問張尚德,此人是否與南老師有過節(jié),故而如此?
張尚德說:“毫無過節(jié)。”
“那是為了什么?”我奇怪的問。
“只能說是人性如此!”
真高明的一句評語,我心中想,張尚德憑這句話,就夠資格辦“達摩書院”了。
我又追問一句:
“那么你如何反應呢?他在你的課堂罵你的老師?”
他說,講演完畢,他就對這位好友說: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的學問比南老師高啊!”
就憑這句話,張尚德應該算是不簡單的人物了。這種現(xiàn)象就是老師說的,做得不好有人罵,做得好也有人罵,反正總有人罵。
又過了不久,臺北電視播映“雍正王朝”,老師在香港也看了。有一次在電話里說到雍正的政績和行事作風,老師說:
“雍正這類的人,努力去做該做的事,別人罵不罵,他根本不管,別人是否了解他也不在乎,更不計較什么名呀利呀之類的。”
猜想這也是對愛惜羽毛的另一種注解。真要做事就不能考慮愛惜羽毛的問題,要做大事更要置羽毛于不顧。
問題是,動機必須是公而無私,那才可以置羽毛于不顧。
凌峰和賀順順
前兩年凌峰到香港去拜訪老師,因為他看了老師的《論語別裁》,而且很認真仔細的看過了。那次我不在場,聽人告訴我,他滔滔不絕,還不時引述老師書中的話。真是有備而來。不像有些人聽南老師有名,千方百計托人介紹來相見,等到見面的時候,還請教老師有沒有著作可以給他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曾碰見過好幾次這種人,當時老師笑笑,幽默的回答:“我糊里糊涂,自己也是不清楚。”
一九九八年的十月中,我到香港的第二天早上,李素美從辦公室打電話給我,約我中午去銅鑼灣一家餐廳吃午餐。她告訴我還有凌峰、賀順順夫婦,另有包卓立等,并且飯后要與老師及大陸的來新國先生,一起討論合作拍片的事。
餐館相會,發(fā)現(xiàn)賀順順本人比照片更美麗有韻味。更難得的,她可不是繡花枕頭,而是頭腦很有些深度的人。本來她在聯(lián)合報寫的小文章,我就是經(jīng)常的讀者。
看到賀順順,會使人覺得上帝太不公平,她又美麗,又有頭腦,又努力,又可親,好像是完美的化身;而有些上帝所造的人,卻是那么的不完美,不可愛,或者是笨。誰能說上帝是公平的呢!
很快餐廳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凌峰,過來請他簽名,因為“八千里路云和月”早是兩岸三地家喻戶曉的電視節(jié)目了。
等我們餐罷,老板也來了,向凌峰致意,并要求他能在節(jié)目中報道他們這家的廚藝。凌峰立刻就答應了。
這個餐廳的老板可是很有名氣的,不久前臺灣媒體報道一則消息,說李登輝總統(tǒng)吃“三頭鮑”,聽說李吃的三頭鮑,就是這家老板到臺灣來烹調(diào)的宴席。
所謂三頭鮑,是指一斤干鮑魚只有三個的意思,以此證明是大號極品鮑魚。
后來媒體報道討論得太多,大眾認為李登輝太奢侈,李就說話了:
“人家請我吃飯,我就去了,我也不知道幾頭鮑!”
言下之意,客隨主便,也不能怪他云云。
我們從餐館到了老師辦公室,大約是三點鐘,老板與來新國先生已經(jīng)先到了。原來是來新國想拍一部電影,是有關西藏達賴六世的一生。
達賴六世是有名的詩人,他的佛法成就很高,據(jù)說六世及以前幾世的達賴,都經(jīng)過確認是達賴轉世;但從第七世開始,就不太確定了。
傳說,因為達賴六世不想再來西藏了,所以六世以后并非真的達賴轉世;雖非真達賴,想必也是有成就的活佛轉世,反正這些都是無法證實的話,姑妄聽之也罷。
達賴六世的詩,是很有名的,普通人聽起來,感覺都是艷詩情歌;懂佛法的人讀起來,感覺是借男女之情,寫出佛法修證的要旨。
總之,達賴的詩很有味道,“老古”公司也曾出版過《達賴六世情歌》。
大家討論了一陣,凌峰認為,拍電影太難,難在找不到飾演達賴六世的演員,修養(yǎng)不夠的演員,反而會毀了達賴六世的形象。
老師認為有道理。
過了兩天我到北京去了,再回香港已是十一月初。
這天下午三點,電話鈴響,我順手接了電話,對方說找歐陽哲,我告訴他,歐陽哲外出未回,對方就問我:
“請問你是那一位?”
我回答說:“我姓劉?”
“啊!劉大姐,你好,我是凌峰。”
我大吃一驚,這個凌峰好厲害,我就對他說:
“你的記性真好呀……我們才見過一次面,竟然就記住了……”
他更加機智的說:
“我印象深刻的人,一次就牢記不忘;如果印象不好的人,見多少次,也記不住。”
古人說:“天下好話佛說盡”,這個凌峰真夠得上有超人的口才,靈活的頭腦。當年他和張帝、張魁兄弟在電視臺合作“神仙老虎狗”的節(jié)目時,大家都感覺他不簡單,將來定非池中物。難怪后來有“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制作,確有創(chuàng)意,有貢獻,這個人的確有天才。
那時老師正開始積極推動“兒童讀經(jīng)”活動,并且還制作了一個錄影帶。
晚飯后放錄影帶給凌峰看,請他提出些意見。老師對這件錄影帶并不滿意,所以希望能由凌峰重新制作。
王教授和王先生
中國人姓王的很多,同名或者同音的更多。因為老師的口音不是標準的國音,聽音也有些落差,所以常常有些妙事趣事,甚至有誤解的事發(fā)生。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樁事,就是與甲骨文權威學者董作賓氏的對談。
董氏那時仍任教臺灣大學,晚年夜眠不佳。有一天,朋友陪同來訪南老師,他說到睡眠不佳之苦。
南老師聽了,就半開玩笑似的說:
“董先生,您老要多學學下愚啊!”
董老聽了,不發(fā)一語,面色凝重,后來就起身告辭,拄著拐杖走了。
董老回去后,有人問他,南先生對你的睡眠不佳建議了什么法門?
董老不悅的說:
“豈有此理,他叫我學下女!”
臺灣沿用日本習俗,稱家中的女傭人為“下女”。老師的浙江國語,聽進董老這位北方人的耳朵里,“下愚”就成了“下女”了。這是口音上鬧的笑話。
有一次,大約是一九九四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王震義教授,正在翻譯馮友蘭氏的《新知言》一書。王教授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博士,在美任教十載,學術研究極為深入,且頗有著作。
在他所譯《新知言》第九章中,馮氏引用了曹洞宗的“五位君臣旨訣”,臨濟宗的“四科簡”、“四賓主”等。王教授自覺譯得不盡滿意,那年經(jīng)過臺灣,就請程兆態(tài)先生介紹,向南老師請益。
程老電話得悉南老師不在臺灣,故而未能會面。后來以通信方式,得到老師口述錄音帶,解釋這個問題,時在一九九五年三月。
其實程兆態(tài)先生對禪宗的研究是頗負盛名的,他對文化的努力和奉獻也是眾所周知的事。程氏的著作《完人的生活與風姿》一書,絕對不是口頭禪,這本書所透露出來的訊息,更超出了書生之見,它對讀者的啟示,是不容忽視的。
再說王震義教授,因與老師的這段因緣,他在一九九六年秋冬之際途經(jīng)香港時,就特別前往與老師晤面。
這次真的見面了,而我剛好也在香港。
這是他們的初次見面,后來才知道,王教授王啟宗,原是舊識,曾在高中同學。
老師在飯桌上說出了一則故事,是與王教授有關的。
由于前次未能與王教授當面討論禪宗“五位君臣”、“四科簡”等問題,老師對他印象深刻。當把錄音帶寄去之后不久,某日,有客來訪,自稱是“王震義”,老師還以為他又從美國來了。
因為老師與王教授從未謀面,彼此并不認識,寒喧后,老師就問他學校情形如何等等的話。
奇怪的是,來客所答皆不相干,兩人越說越不對勁,南轅北轍。
大概客人也感覺到了,就對老師說:感謝老師,幸虧看了老師的書,在患難多年的歲月,才能身心平安,度過了苦難(大意如此)。
老師聽了更加不解,連忙再請教來客的大名,原來是“王正誼”先生。
把王正誼聽成了王震義,鬧出了一則奇妙相會的事。
聽了老師說了這段趣聞,大家都笑了,所謂此“正誼”并非彼“震義”,因口音或聽音的差別,發(fā)生在老師周圍這類的事,還真是不少。
這位王正誼先生,是蔣母王太夫人的內(nèi)侄,即蔣經(jīng)國的表哥。他從前曾任政府高職,作官不易,后來受了苦難多年。那次因為老師的著述而與老師結緣,又因老師聽錯了名字而與老師晤面。說起來,也是有緣相會的趣事。
王震義教授除了學術著作外,還是一個詩人,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聯(lián)合報副刊發(fā)表了他的七節(jié)詩“第四杯”,最后一節(jié)如下:
是上天的賜福?
是人工的開物?
已讓沙漠變成綠洲,
更讓生命在太空登陸。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
這五百年的火,更不可辜負。
我是中華流浪子,
感于古圣先賢的垂教,
和億萬位拓荒者的胼手胝足,
感謝吧,祝福吧,今宵
正是燈紅酒綠。
《大學》《中庸》《佛律與國法》
老師于一九八八年移居香港后,頭幾年忙于金溫鐵路的事,又忙于其他投資的事,在香港成立了聯(lián)盈公司,總經(jīng)理是李素美,所以許多實際工作的執(zhí)行,也就落到李素美肩上了。她經(jīng)常奔波各地,十分辛勞,本來她是身體較弱的一個人,后來竟變成了一個女強人。
但老師心中所系,仍是中華民族的根,也就是文化。在我的印象中,老師有時是隨緣做事,不太強求的,但是就在王震義先生走后,老師忽然談起有關《大學》的事。
老師慨嘆的說,對佛學的講解,已經(jīng)夠多了,對于道家的學術也講了不少,但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儒家四書,只出版了《論語別裁》及《孟子旁通》。而最重要的《大學》及《中庸》,還沒有著述。另外道家重要著作《老子》,也只出版了上半部。所以老師說,希望快些把《大學》講完出版,《中庸》也講完出版,再把《老子》下半部整理好出版,然后把《孟子》全部講完出版,這樣就完成了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使命,責任已了,以后就可以無所牽掛了。
聽到老師如此嚴肅的敘述使命感,既喜且憂。喜的是老師決心要做這些事,都是大家極企盼的;憂的是,老師已經(jīng)是忙得不可開交,各地訪客如云,讀者來信堆積如山,外加鐵路的事,數(shù)不清的各種事,如何抽得出時間來講呢?
說到這里就想到《老子他說》一書所引起的事。這本書出版后,受到極大的歡迎,許多讀者,就急于看到下冊。老古公司常常接到詢問的電話,有時還有激烈熱情的讀者,打電話來罵,說:“你們騙人,只出上冊不出下冊,拖了這么多年,再不出版下冊,我們就把上冊退還給你們,以示抗議”云云。
老師心中最急于出版的,是講《大學》的稿子。事實上,已講過不少次了,每次都由不同的人記錄,但整理出來又不甚理想,總感覺講得不太滿意。
這是因為環(huán)境的關系,在香港講課是小班聽眾,人數(shù)不多,所以講來講去,難以充分發(fā)揮。
老師講課有個特點,聽眾越多,講得越有精神,也越是精彩;后來我建議老師還是親自動筆寫罷。
老師真的自己動筆了。第二年(九七年)三月,當我又到香港時,老師已經(jīng)寫了不少,都是夜深人靜時動筆寫的,每夜兩千字,第二天由宏忍師打字輸入電腦。
老師親手撰寫的工作,一共進行了一年,除了宏忍師打字外,謝錦揚及歐陽哲,也忙著從書堆中翻找老師要的資料。這兩人也因此學了不少。
到了秋天,我與周勛男從海口回到香港時,老師就把稿子交給周勛男,要他從事核校及編輯的工作。因為全文寫得時間太長,可能有前后重復或疏漏之處,一切都由周勛男負責了。
周勛男帶著稿子回臺灣,認真工作起來,又花了半年功夫才校訂完畢,終于在一九九八年四月出版了,書名為《原本大學微言》。
在大陸同步印行簡體字出版的,是中國國際戰(zhàn)略基金會。說起來也是因為戰(zhàn)略基金會同仁們的再三催請,才積極推動老師,完成了這項工作。
當我寫此文時,《原本大學微言》已出版了一年,而老師的另一著作《中庸》講述,也已完成了初稿。依樣畫葫蘆,希望年底可以問世。
在老師致力這些工作時,同時也推動了一本佛教戒律探討的書籍的誕生。因為佛教的戒律,自從唐代道宣創(chuàng)立“南山律宗”后,只有北宋元照法師著力過,此后千多年來,就未有人作深入而全面的探討了。有人說,佛門對戒律,不是糊里糊涂,便是照本宣科。其實,戒律是佛教的根本和生命所系,所以佛說:“毗尼長在,佛法長住”。毗尼即是戒律的梵語音譯,意思是戒律存在,佛法自然存在;所以佛滅時告誡弟子,今后必須“以戒為師”。
但戒律不是一成不變的,是與人類文化生活息息相關的。除了一些基本戒條,許多規(guī)定可能因時代而變更,因方便而修正,同時也要與國家的法律相呼應。
在這方面天主教主就比較合理。例如以往的修女穿戴十分嚴密,二十多年前,羅馬教廷就研究修改,修女可以穿普通人的服裝,簡單莊重,不要花俏即可。反觀佛門的服裝,歷千年而不變,就是因為沒有人研究戒律,故爾不能使有關規(guī)定符合時代所需之故。
二十多年前,南老師在《民族晚報》上看到一個連載的專欄,名為“古今法律談”,認為它把古今中外的法律融為一體的寫法很好。不久專欄的作者來見南老師,他原是畢業(yè)于政治大學法律碩士班的勞政武,是個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自此勞先生便常到南老師處請教。老師希望他用現(xiàn)代法學及西洋倫理學的眼光,去研究佛律。但勞政武多年來一直困在政治的是是非非中,又辦了一個政論刊物,十多年來脫身不得。
一九九三年,他聽從南老師的話,回臺北迅速把刊物停掉了,到香港去長住,一邊在廣東開平故鄉(xiāng)辦一個“鳳儀實驗觀光農(nóng)場”,一邊在南老師任過院長的“能仁書院”念博士班,目的就是要專心研究佛門戒律。他孜孜不倦地研究了五年,終于完成一部四十萬字的博士論文《戒律學原理》。老師對他的認真努力十分感動,因為這個時代,人人追求近利,誰肯下功夫在這種學術上呢?但是這種研討,對佛教的關系實在太大,也實在太重要了。
這本書重要之處還在于:它不只是就戒律而言戒律,而是把佛教大小乘戒律作一全面的研討,形成了中國“佛教法理學”(Buddhist
Jurisprudence China),而且與歷代中國朝廷的法規(guī)關系作了融通性的比較。這本書已于一九九九年三月由臺北“老古”公司出版,書名則稍作變動為《佛律與國法——戒律學原理》。
勞先生對戒律的研究并未停止,以后還要繼續(xù)作更深入及細節(jié)的研討。他打算仿效《羅馬法大全》(Corpus Iursi CiviliS),研究出一套《中國佛教戒律學大全》來。南老師很高興,并希望更多佛教界的人士,參與研究。因此,老師特別為《戒律學原理》寫了一篇序文(摭言),也表達了老師的佛教戒律思想。
可嘆之人
自從一九九0年起,老師的著術在大陸陸續(xù)出版已有二十多種,反應熱烈的也有,善意批評的也有,吹毛求疵的也有。但最令人傷腦筋的,是佛學書籍引發(fā)的反應。
忽然大量涌進來給老師的信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要拜師求道,希望快點大徹大悟的人所為。這可能反映了兩個社會現(xiàn)象:
其一是大陸改革開放之后,忽然看到此類的書籍,倍感新奇,造成了一種文化沖擊。
文化沖擊是美國人喜歡說的。一些留學臺灣的美國青年,一兩年后回到美國,就感覺社會有了變遷,對自己是一個文化沖擊,可見世界上的事變化得太快。
所以臺灣的書籍,對大陸讀者造成了某種沖擊,也是很自然的。而大陸的文學作品引進臺灣時,同樣也有此現(xiàn)象。
其二是人們對現(xiàn)實的不滿,盼望自己成佛可以為所欲為,基本上,這是屬于不健康的想法。也有些人是誠心學佛,但是求好之心太切,想拜個老師,立刻點石成金才好。
總之,五花八門,各種想法都有。所以老師感嘆不已,有一天竟然說:
“真不該講那么多佛法,反而使許多人沉迷,而忽略了做人的根本。”
老師希望人人先重視儒家的道理,不但能知道,也能做到,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既不損人利己,也不假公濟私,社會上多了公而無私的人,社會自然安定祥和。
無奈,許多熱愛學佛學道的人們,卻往往假公濟私而不自知。
有一次,一個青年從大陸打電話到老古公司,一定要拜南先生為師。我再三解釋,南先生并不收什么徒弟,南先生要講的,在書中都有了。
這個青年仍不甘心,糾纏不休。不得已,我就問他用的是什么電話?他說是單位的電話。我立刻坦白的對他說:
“打長途電話是很貴的,你私人的事,要單位替你付電話費,似乎不大合理吧!這是學佛的第一條戒,戒貪。”
后來對許多公家電話打過來的人們,我都是這樣不客氣的提醒他們。可見人們一般都忽略了這些修德的基本。劉備有句話:“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就是針對這些微末細節(jié)的小惡而提醒眾人的。
吃的趣事
從前老師在臺灣的時候,我只是偶而在老師處與大家一同吃飯。那時是江嫂做菜,做什么吃什么。只是老師睡得晚,到了十點多,下了課,多半要吃一些點心。
老師愛吃附近永康街的上海“蟹殼黃”。后來老師由美國到了香港,許多從臺灣去看老師的人,都帶了蟹殼黃去。有一次蟹殼黃太多了,一時沒有吃完,竟然長了霉點,從此再也沒有人帶了。
老師到了香港以后,我來往比較頻繁,與老師一起吃飯的機會也多了起來。
為了避免耗時的應酬,老師原則是不接受邀請出外用餐的。來訪的賓客們,多是約在老師這里晚餐晤談,所以餐桌上常遇見各路來客。他們之中有大學校長、黨政要員、企業(yè)界大亨、專家教授、青年學子、出家人等等,籍貫更是臺、港、大陸,海內(nèi)海外,還有很多外國人士。
所以準備晚餐是一個大工程,必須有極大的彈性,因為原以為只有一桌人吃飯,臨時又來了很多人,突然要準備兩桌,甚至更多。
會應付這個局面的,有阿如(余正如)及歐陽哲,他們都是高手。
但是阿如學了針灸,要到處去義診,時常不在香港;歐陽哲也忙著辦公室的外勤工作。現(xiàn)在雖有固定的廚娘,但一周規(guī)定休息兩天,這兩天就要人客串大師傅了。
廣東廚娘的烹任不去多談,好多次我遇上做菜的人,是阿如及歐陽。
老師吃飯很隨緣,給備餐的人絕對自由。
飯好了,老師坐下來,看一看菜肴,過了一會就說:
“有沒有豆腐乳啊?”
老師要豆腐乳配稀飯了,好像滿桌的菜不合口味。
其實,老師并不是挑三撿四,因為全部假牙之故,有些食物不容易嚼,有時是腸胃不空,不適合吃,所以就改為豆腐乳配稀飯了。
老師對飯食注重調(diào)節(jié),他習慣吃花生米,且是自家廚房用鹽炒的,保持花生的自然原味。一般來說,老師飯食少,適可而止。
行廉姐曾告訴我,當老師從前每周六在楊委員家給眾人講經(jīng),晚餐是楊府上準備的精美上席,行廉姐也是聽講中的一個。她說,那么好的一桌菜,老師只淺嘗即止。面對美食當前而能如此,她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知“止”很難。
有一次在香港與老師一同用晚餐,在座的有馬有慧、彭嘉恒夫婦,趙海英博士,還有朱守正先生,他是飯后前來的。
說到朱先生,他是一家外國銀行的經(jīng)理,也是多才多藝的一個人。他在經(jīng)歷時代苦難時,除了磨練,還讀過不少古書,更學了不少雜學。他的文章好,還曾長期為報刊撰文。
他相人的才能(麻衣相法)更是一流,每當他來,大家就熱鬧起來了。三年多前,當《人文世界》要復刊時,我即向他邀稿,但他說封筆已久,只送了我一本江味濃的《金剛經(jīng)講義》,就算交差了。
回頭再說那天晚飯剛過,老師突然問我:
“你會不會做熏魚呵?”
“會呀!當然會呀!”我立刻回答,接著又加了一句:“我明天就做熏魚給大家吃。”
大話說出去了,心中卻毫無把握,因為已經(jīng)多年不做這些東西了。
當晚趕快打電話到臺北朋友處問個清楚,第二天我動口,歐陽動手,總算做出來一盤馬馬虎虎的熏魚。
老師贊美了一番,但我懷疑那只是鼓勵之辭而已。
又有一次,是阿如做菜,我建議她做一個糖醋魚,她說:“老師不吃糖醋味的菜。”我說:“老師不吃,我們大家可以吃呀,一桌總有十多個人嘛。”
糖醋魚端上桌,老師也吃了不少,可見老師吃東西是沒有禁忌的。
最令人發(fā)噱的一件事,發(fā)生在兩位北京客人到香港的時候,這兩位是曹越先生及華聲報的資深記者王學信。那次我并不在香港,后來我到了北京,聽到王先生說起在香港那幾天的種種。
他說著說著,忽然話鋒一轉,說起在老師那里吃飯的情形,他說:
“老師那里的菜,一切材料都很高貴,鮑魚啦,龍蝦啦!雞鴨更不用提了,只不過,吃起來總不大對勁……”
他接著又說:
“我看老師只吃豆腐乳配稀飯,所以臨走的前一天,我就親自動手,給老師做一頓好吃的。”
我頗為吃驚,心想你這個客人,難道還能做一桌精致的盛宴不成嗎?不免好奇的問他:
“你做什么好吃的給老師呢?”
“包餃子呀!”他理所當然的回答:“那是個星期天,我和李淑君、趙海英幾個人一齊動手。”
我聽到他的回答,差一點笑倒。但我略想了一下,他的話太有理了,有時吃一桌酒菜,還不如一頓餃子可口呢!據(jù)他和承德來的王玉祥說,餃子源自北宋首都汴梁(開封),是為除夕夜平安度歲,合家團聚,于交子時的時候守夜,所做的食物,故稱為“交子”。后來“交”字加了“食”字邊,就成了“餃子”。
我就是開封人,對餃子情有獨鐘。餃子的學問可大啦,絕非南方人或者泛泛之輩可以了解的。那天的餃子,老師吃得很香,后來還常常提起。
王學信的話,使我回憶起壽公的一件事。
劉安祺將軍(壽公),字壽如,黃埔軍校二期畢業(yè),從北伐開始軍旅生涯,立下很多功勛,長到終身四星上將的高階。他作風仁厚,在老師的特別班里,是很認真的一員,又是老師教太極拳時的學員。
后來老師赴美了,他下午依舊前來(“十方”十二樓)與我們一同打太極拳。當時基本人員有王啟宗、閆修篆、王鳳嶠、蔡微和我。前三人都曾服務軍旅,與壽公有淵源,所以,除了打拳還可以聊聊。
尤以王鳳嶠老師,是書法名家,與壽公同鄉(xiāng),都是山東人,他在“十方”教書法,也為“老古”的書籍封面題字,壽公也常請他代筆。
由于我常來香港,壽公與老師偶有相互問候的書信,我也就順便充當信使。
有一天,打完了拳,正要離去,“十方”已擺出了晚餐,一個比丘尼客氣的邀我們一同用餐。壽公說:“你們今天吃什么啊!”
“只有一鍋素面!”比丘尼回應著。豈知壽公卻說:
“好,我就吃一碗吧!”
這句話使我頗為意外,他是四星上將,出入有參謀司機隨侍,雖說他不擺架子,但是臨時動議就吃人家一碗面,似乎有點那個。
我們在一旁等著,他吃完了面,擦擦嘴,站起來對我們笑笑說:
“今天有人請我吃飯,是五萬元的排翅席,菜太好了,我的胃消受不了,所以先吃一碗面,在胃里打個底。”
原來如此。標準的北方鄉(xiāng)土習性,餃子和面條,有時真會勝過一桌酒菜呢!
由王學信給老師包餃子的事,使我想到壽公的面。人類各地區(qū)各人種習性的確不同,難怪佛說八萬四千法門,也是針對不同習性的人的方便教化。
我回到香港后,就建議歐陽,以后來客如是上海、浙江來的,就多準備鮮;如果是北方來的,就請他們吃餃子炸醬面;如果是四川來的,千萬少些海味,多些辣椒;如果臺灣來的,當然是臺菜,“甜不辣”、“三杯雞”之類的。
歐陽哲是福建人,他做菜喜歡把小魚干炒入青菜。沿海的人所說的“鮮”,北方人、四川人、及內(nèi)陸的人,都認為是“腥”,多奇怪呀!
外丹
說到吃,除了吃飯之外,還有吃藥,也算老師這里的大事。
老師少年讀古書的時代,也涉獵過中醫(yī),背過《本草綱目》,通曉《黃帝內(nèi)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論》及《溫病條辦》等,老師也背過《湯頭歌訣》,會開處方。
《黃帝內(nèi)經(jīng)》中有句話,“上醫(yī)治未病”,這句話據(jù)說有兩種解釋,其一是沒有病象時就要醫(yī)治,意思是病已在身體中潛伏了。
另一種說法是,五臟六腑分屬金木水火土,如果病在腎(屬水),可能要從肺(屬金)或肝(屬木)治起,因為金生水,水生木的原故,肺和肝雖未病,但它影響了腎水。這種治法叫做“治未病”,意思是兼顧各個部位的相克相生,標本兼治。
吃藥治病是道家的學術,道家的修煉講究“內(nèi)丹”與“外丹”。
自身體內(nèi)所煉成“精氣神”之類,稱為“內(nèi)丹”,服用藥物就是“外丹”。
舉凡治病的藥,養(yǎng)生的藥,連維他命丸也算,統(tǒng)統(tǒng)應稱為“外丹”。
嚴格說來,連吃飯都應該算是“外丹”,因為不吃飯就會死,人餓了就是“餓病”,吃了飯就把餓病治好了,所以也叫“療饑”。
道家煉到“辟谷”,可以不吃飯了,才算沒有餓病,才可以不服用“飯”這味藥。
前面談到的廣欽老和尚,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修行者,所以他已沒有饑餓這個病了,只是每天還要吃些水果。
老師不論住在何處,總有滿柜子的藥跟著他。那些藥并不是只為自己吃的,而是為了方便他人。
大約是學過中醫(yī)的原故,老師擅長觀察人的健康狀況,常常一眼望去就道出你的病。因此也就常常包了藥給人服用,使小病及早治好,不致成為大病。
為方便計,老師多用臺灣的科學中藥粉,每次謝錦揚到香港去,都帶了許多。
有一次,一個學者老遠從北京到香港來,他有計劃提出,請教老師的意見。老師沒說什么,只對他說:“你的身體有問題,要小心調(diào)治。”
記得廈門南普陀的妙老,最后一次到香港來,對老師說到自己的計劃,并邀老師再去廈門講演。
但老師勸他,快點交棒吧,自己年紀大了,專心修行才是。過了不到一個月,妙老就過世了。可能老師那時已看到妙老的病不輕了。
有人開玩笑對老師說:“老師真有些像扁鵲呢!”
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老師如果叫誰吃藥,還真沒有人敢說不吃。大家心中在想,可以吃藥總算不是太糟的病,如果聽見老師說:“快點放下,專心修行吧!”那還真使人有些毛骨聳然呢。
好在,老師也說過:修行可以轉變命運。記得蔣經(jīng)國先生經(jīng)由老師指點修養(yǎng)之道,本來說可延壽兩年,結果多活了四年。
社會責任
有人說,生活在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負有社會責任;這是說,每人除了個人的、家庭的責任外,所做的事情,實際上與社會上大眾和生活環(huán)境,都有關聯(lián),稱為社會責任。
舉例說吧:亂丟垃圾,車子亂放黑煙,以及浪費資源,如水、電、紙張等等小事,都影響了社會上的他人。
愛惜資源的人,常會被人誤會為小器,以為是為了省錢之故。殊不知,斷電缺水,大氣臭氧層破洞擴大等等,受罪的是大家。
從前讀到《永嘉禪宗集》中的一句話,大意是說,愿生生世生不生在邊區(qū)。當時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還請教過老師。
老師說:“邊區(qū)生活困難,文化落后,連求生都難,受教育更難,更聽不到佛法。所以佛門從前規(guī)定,一百里以內(nèi)有人講經(jīng)說法,都要去聽,不去聽就算是犯戒。”
現(xiàn)在看看非洲落后地區(qū)的苦難人民,過著半人半動物似的生活,如果生活在文明社會的我們,不知珍惜資源,將來的果報是很可怕的。
所以地球需要大家愛護,社會國家也要大家愛護,這就是社會責任。
但是許多人不了解社會責任,故爾不加重視,所以發(fā)揮社會教育功能,使大家了解自己的社會責任,也成了有識之士的社會責任。
今年二月,剛過了農(nóng)歷新年,統(tǒng)一公司的林蒼生總經(jīng)理,從臺南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約定二月二十三日到老古公司來,一同研究把老師的《原本大學微言》制作成錄音帶的事。
林蒼生先生認識老師也有二十多年了,對老師的文化教育推展工作,一直非常支持。還記得好幾年前,他說要買一批老師的著述,帶到大陸去送人,因為他要去天津參加一個民辦性食用油會議。
我告訴他,復旦大學已出版了不少簡體字的老師著作,不必由臺灣帶了。我又立刻傳真給上海的王偉國,請他代為準備一批書籍,待林先生到上海時交給他。我還告訴王偉國說:“如果林先生付給你書款,你就收下,如果不付給你,你也不要向他要。”
林先生當然付了款。他除了支持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外,本身也是極重修養(yǎng)的人,因為他們行事篤實,作風誠懇,也就成為統(tǒng)一公司在社會上的部分形象了。臺灣的企業(yè)界,領導人的風格和品德,影響了人們對他們公司的信心,因為制度固然重要,制訂制度及施行的,到底仍是人。
再說《原本大學微言》這本書,出版不久就有了回響,那是美國的王震義教授,他來信說:“南老師之《大學》,又是一部奇書,為了解釋一部書,卻說出了一部中國文化史,而又是學院派的學者們無法說出者。”
有這樣看法的,接著就是林蒼生先生和陳定國博士。他倆見面時就討論了如何推廣這部書,使它成為方便讀、又方便聽的形式。因為許多人沒有時間“看”書,卻有時間坐在車子里“聽”書,如能制成錄音帶或CD,就方便了。
二月二十三日,林蒼生先生一行三人,準時來到老古,我事先也約好了周勛男及吳瓊恩教授。那天李素美剛好來臺灣,外加郭沙彌及詹曜嘉,大家就一面喝咖啡,一面熱烈的發(fā)言討論。
吳瓊恩是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學系的教授兼主任,他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后,深感行政管理這門學問,除了西方的學術外,一定要兼融中國傳統(tǒng)的管理哲學。因為中國儒家、法家、道家和佛家,都包涵有管理哲學。吳氏著作很多,而《行政學》(臺灣三民書局出版)一書,被認為是研究深入,見解超越的管理學著作。
吳教授常在講演時,建議學子先讀《論語別裁》,才易進入中西管理學術的領域。學生中也有人反問吳氏:“論語與管理何干?”但讀后始信服吳教授的話。
閆修篆先生幼讀古籍甚多。他常說,社會上多一個明白人,社會就多一分光明,南老師的著述啟發(fā)人的智慧和光明面,所以老古的回頭書,多數(shù)被他買去送了人。他說這是盡一份社會責任。
說到閆修篆先生,他那時擔負“老古”公司的管理責任已有八年之久了,等待老師安排接手人。一九九七年七月,周勛男從正中書局提早退休,意在學術及著作方面多些時間。
經(jīng)過我再三游說,他終于接下了“老古”的工作,十二月開始上班了。這時《原本大學微言》正在緊鑼密鼓的出版階段,到了五月,這本書印好了,再到九月,他卻請辭“老古”的負責工作,因為身體健康的原因。實際上,他認為自己不適合管理工作,事倍而功半,希望回到學術的領域中。
怎么辦呢?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千方百計請到了郭姮妟小姐,她在美國的大學主修商業(yè),碩士研究是教育,能文能武。年輕的郭姮妟帶給“老古”革新和朝氣,“老古”有了新的門市,裝了網(wǎng)路,辦公室也煥然一新。進了門市部,空中還飄送著柔美的音樂呢!
老師永遠不肯以商業(yè)方式推廣自己的書,他常說:
“不要去求人家買書,要買書就到‘老古’來買好了。”
其實,過去的許多年也就是這樣經(jīng)營的,既無廣告,也沒有業(yè)務推廣工作,只采取“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辦法。
老師連金鼎獎都不要,還在乎推銷嗎?可能老師早已知道,社會上終究是有“所見略同”的人,所以口耳相傳就可以了,反正書出版了,已經(jīng)盡到了社會責任。
“老古”公司在這種不經(jīng)營的經(jīng)營原則下,卻屹立不搖,在臺灣生存了二十多年,所依憑的,是貨真價實的文化精神,以及口耳相傳的社會支持。
許多人說,“老古”的存在是個異數(shù)。
但是老師的說法是:動機純正,果報必是正面的,這是宇宙間千古不移的因果律。
接棒之謎
有一天聽到人說,南老師的接棒人又出現(xiàn)了一個,在臺北附近某處說法。說到這個人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
一個人出了名,自然而然的有許多自稱是接棒人的人出現(xiàn),所以常常有人向老師恭喜:
“老師,你又有一個接棒人了。”
老師離開臺灣十四年了,許多自稱為接棒的人,漸漸浮現(xiàn),到處都有。不僅是臺灣有,大陸也有。
有一次,大陸有人打電話給老師,說你的王姓接班人到北京大學舉辦禪七活動,請老師確認一下。
老師立刻寫了一封信,立字為憑,全文如下:
敬啟者:
近來傳聞,有人在北京以及大陸各地,自稱是我門生弟子,宣揚禪宗,傳授禪學,而且還背上我本人照片,自稱是代師傳道,顯系從事學術詐騙及毀謗名譽行為。
本人一生,除在各大學學府正式授課以外,從來不以師道自居,私自收授門徒,傳授禪學及道法,如有此舉,等于以此招搖捏怪,蒙騙世俗,誣蔑先圣先賢正法眼藏。如有少數(shù)不良分子,以耳食唾余,旁聽戲論,借此而謀衣食生活,誠為可恥可鄙。
自古以來正統(tǒng)禪宗之徒,皆以“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為指歸,從來皆超然物外,逃名逐世猶恐不及,何至自我宣傳而欺世盜名為事。
特此馳函先行聲明。
敬請
鑒察
南懷瑾啟
一九九四、十一、二
從前有一個梅子和尚(大梅山法常禪師),只為師父馬祖道一一句話而悟入,就自己去修行了。后來他師父不放心,派人去測驗他,對他說:從前師父說“即心是佛”,現(xiàn)在說法不同,而是“非心非佛”。
梅子和尚聽了,就說:這個老頭子一天到晚惑亂人,我不管他怎么說,我只認定了“即心是佛”。
師父聽到了梅子的反應,很高興的說,“梅子熟了”,表示他行了。
至于說是不是接班人,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梅子和尚自己肯定自己,師父也肯定了他,能自信自肯才是重點,不干接班的事。
當然,如果心中猶疑,不能自肯,不免要把老師這個招牌頂在頭上,或把照片背在背上,以昭告世人:請相信我!我是有來頭的,間或涉及名利,則另當別論。
當六祖慧能受到五祖的傳法及肯定,正式成為接班人,他連夜跑掉,那里敢說自己是接班人呢。所以許多明眼人說,老師真正的接班人,一定是大家都不知道的。
古代有一個禪師,門下許多學生,大家相互猜忌,到底誰是接班人。有一天,禪師說:“我的接班人出生了。”
又過了幾年,這位禪師說:“我的接班人正在放牛。”
終于有一天,他說:“打開山門,我的接班人來了。”
出門打開,看見一個衣衫破舊的年輕和尚,他是來掛褡的。
后來,這個掛褡的和尚,真的成為接班人了。
老師的接班人,也許正在放羊,也許正在上學,總之,他早晚會出現(xiàn)的。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揣測罷了,誰知道呢!
但老師的看法又如何呢?多年來,他雖然帶領大家“打禪七”,并且印行了這方面的書,但他認為,那只是教大家初步的靜坐和禪定而已,實際上并未講述或傳授過真正的禪宗。
老師還曾說過:“如果我講禪宗,門前草深三尺。”
老師認為,真講禪宗的話,沒有人來聽,所以門前的草會長三尺高,就是“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狀況。
現(xiàn)在及以往,老師門前總是車水馬龍,證明他沒有講禪宗。
老師認為,如果學了禪定的同學們,得少為足,淺嘗輒止,但卻自以為是,自稱悟道,又妄為人師,變成狂禪,這是老師所擔心的,也是極痛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