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星云 作者: 林清玄
人 間
一九八三年,我受到佛教覺悟思想的震憾,辭去了一切的工作,隱居在大溪與鶯歌交界的山間。
我每天在山里讀經、寫作、散步,思維佛教的義理。我舍棄了一切文學的書,只帶了幾部最喜歡的佛經:《華嚴經》、《法華經》、《金剛經》、《六祖壇經》、《維摩詰經》、《楞嚴經》。
當時的心情真有“自從一讀楞嚴后,不讀人間糟粕書”的氣概。
放在這些經典旁邊的是一套《星云大師演講集》。這一套書一直是我隨身書,每次讀到經典有疑義不能解時,只要翻開《星云大師演講集》就會豁然開朗;只要我感到佛教枯寂之時,打開這套書就會使我充滿生機;一旦我感到生命是苦海,只要讀這套書就會無形的生起歡喜之情。
住在山中的那一段日子,擺在我眼前的是兩條路;一條是舍棄人間的俗情,出家為僧;一條是繼續寫作,用我的寫作來弘揚佛法。
我受到《星云大師演講集》的啟示,選擇了第二條路。我讀到大師說“要先入世后出世”、“要先度眾生后度死”、“要先生活后生死”深受感動;也讀到大師講的“如何建設人間的佛教”深受啟發。
當我讀到“我們接受佛教的信仰,并不是把佛教當成一個保險公司,完全希望佛祖神明一樣廉價的給予我們保佑。我所謂的人間佛教,是希望用佛陀的開示教化,作為改善我們生活的依據,使我們過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令我向往不已。我永遠記得讀到這段話時,我在山中的小屋,冬日冰冷的霧氣結在窗上,我用手指頭在霧氣里寫下“人間佛教”四個字。
第二天太陽出來,字化去了。奇妙的是到了晚上,霧氣凝結,昨日寫的“人間佛教”又在窗玻璃上顯現出來。這樣過了十幾天,那四個字才完全的消失。
我想到,我是個作家,有幸接觸佛法,為什么不把我在佛法上的思維與感悟,和更多人分享呢?這樣不是“更有意義、更有價值”嗎?
于是,我回到城市,開始寫佛教文學的作品,寫出了“菩提系列”、“身心安頓系列”、“現代佛典系列”、“禪心大地系列”、“人生寓言系列”、“有聲書系列”,總共創作了五十幾部與佛教有關的作品。這是回為在寒夜的山中受到星云大師的思想的啟迪。
佛法是以人為對像
“人間佛教”的思想不是星云大師所創,但自從太虛大師在四0年代大力提倡“人間佛教”以來,雖然有許多人講人間佛教,但是,使人間佛教思想完備,使人間佛教性格落實,最徹底最深入廣大的實踐者,非星云大師莫屬。
回想起“人間佛教性格”的形成,星云大師說:
“我十二歲的時候,在佛學院讀書,長老法師們時常對我們說:‘要好好修行,趕緊去了生脫死呀!’他們的話雖然語重心長,卻在我的心中起了一個很大的疑問:‘這什么不鼓勵我多聞薰習,將來弘法利生,反而要我趕快了生脫死呢?’后來,我在課余時擔任知客師,遇到一些信徒到佛門,經常說:‘三界如火宅,娑婆如苦海,要趕快脫離呀!’我更覺得納悶不已:‘人間的責任都還沒有完成,卻爭著要去脫離,這樣的人生觀不是很奇怪嗎?’”
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因為出家,趕早認識到“脫離人間這個苦海,尋求究竟的解脫”,雖然因師長居士的耳提面命,早就瑯瑯上口。但是,人生尚未真正開始,就追尋結束之道,對一個少年僧而言,確實是“人生的不可承受之輕”呀!
星云大師的疑團日漸加大,終于在有一天爆發了。
一九四六年七月,星云大師被派去參加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講習會,會議由當時的佛教領袖太虛太主持,大師在會中講的就是“人間佛教”。當他慷慨激昂的說:“我們要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這句話卻使在座的十九歲青年僧星云的疑團爆破了,當下心開意解。
星云大師說:“聽了大虛大師的一席話,我深深體會到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說法在人間,他的一生正是人間佛教性格的體現。佛陀說法的四十九年,講經三百余會、不是對神仙、鬼怪說的,也不是對地獄、傍生說的,佛法王要以‘人’為對象,所以它的本身就具備了人間佛教的性格。因此,人間佛教不是太虛大師的創說,而是佛陀的本懷;人間佛教也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復興佛法的根本。”
當我們追索星云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形成,可以說是十二歲早已萌芽,十九歲時聽到太虛大師的一聲春雷,則開葉抽枝,逐漸成為一棵大樹,但歷史就是如此離奇曲折的,這棵大樹沒有在大陸開花結果,卻在臺灣開花結果,使無數的人分享了人間佛教的果實。
到了臺灣后,星云大師經過很多艱辛,才安定下來。這時他已走過許多地方,發現臺灣佛教非常沒落,佛教寺院和民間寺廟不分;佛教思想不受重視,祈福誦經的法會才受重視;信奉鬼神的風俗盛行,認識人生的態度貧之……這時候,他想起太虛大師的話:“要拯救臺灣佛教,唯有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才足以振衰起敝、挽救頹勢。”
星云大師說:“如果我們回到佛陀在世的時候,會發現佛陀有時在皇宮邸和國王大臣說法:有時到鄉村陋巷托缽,化導布衣百姓。佛陀告訴玉耶女要孝養公婆、敬順丈夫;告訴善生要如何支配入、事上待下;教育阿闍世王富國利民、安居樂業之道:勸導波斯匿王多食淡味、強健體魄的方法……佛陀用平易可親的人間性格,解決大眾生活問題,并在解決問題時把佛法的喜悅傳播給大家,因此佛陀所到之處,常常萬人空巷、人人欣仰。反過來想,現在到寺廟里請求法師開示,他們常會告訴你,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兒女是由業而生的‘討債鬼’,男女一旦有了愛情就是‘業障’人人都是‘罪業深重’,這人生是這么苦呀!污濁呀!要舍棄人間的一切才能了生脫死……這不但不是佛陀的本懷,而是反其道而行!”
人間佛教是佛教的根本精神
由于對人間佛教的思維,初到臺灣,星云大師就提倡人間佛教,是臺灣第一位大力推展佛教在人間的法師。我們展讀他的演講集,早在民國六十五年,星云大師在臺北國立藝術館幫了兩場演講,題目是“從現實的世界說到佛教理想的世界”、“從入世的生活說到佛教出世的生活”;接著,民國六十六年在臺南育樂中心講了“如何建設人間佛教”。可見早在三十五年前,星云不只是提供人間佛教,他的人間佛教思想也非常完備了。
提供人間佛教不余遺力的結果,早年只要提到人間佛教,人們總是說“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美譽雖隆,謗亦隨之。
大師說:“我那時候感到納悶,為什么大家說‘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呢?為什么不說是‘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呢?他們也是大力提倡人間佛教的。再進一步問:為什么大家不說是:‘釋迦牟尼佛的人間佛教’呢?又為何不說是‘六祖惠能的人間佛教’呢?人間佛教不是某個人所獨有的,而是佛教的根本精神和中心思想。”
回憶起童年時代在樓霞律學院讀書,有一天讀到“僧侶應以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小小心靈里大為感動。星云大師說:“弘法是在人間,利生也是在人間。”每天早課課誦《楞嚴咒》,每回唱到“愿將身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他也每每發愿;“我將來一定要將全部的身心奉獻在弘法利生上。”
印證到人間佛教,正如佛經上說:“十方諸佛都是在人道中證悟佛果。”六祖惠能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猶如覓免角。”太虛大師說:“人成既佛成,是名真現實。”
童年時代埋下了人間佛教的種籽,經過七十年,星云大師說:“其實,我到這幾年才想通了。早知道我從前的著作就應該叫‘人間系列’或者是‘人間佛教系列’,這樣就更明確了。”——這是為什么星云大師把最近創辦的報紙叫“人間福報”的原因。
佛教應該利益人生
剛抵臺灣不久,星云大師的一位師兄弟煮云法師,告訴他一件事情。
煮云法師到南方澳布教,叫當地的漁民應該放棄媽祖的信仰,轉而皈依佛教,受到漁民的嚴重抗議。漁民說:“這么多年來,我們都說自己是佛教徒,但佛教沒有一個法師來為我們說法,都是媽祖在保佑我們,現在你一來,憑什么就要我們放棄媽祖的信仰呢?”
星云大師聽到這件事,心中感到慚愧,也得到許多啟發,他想到:
“最好的弘法,是必須能幫助人們處理生活上的問題,才能感召大家自動來皈依。
最好的布教,是必須帶給人們心理上的歡喜,才能帶領大家走向更好的境界。
最好的利生,是必須能解決人的痛苦的疑難,使人得到安頓,才能讓人真心的信仰。”
“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后來成為星云大師弘法的主軸,正是有感于佛教應該利益人生而產生的觀念。
為了宣揚人間佛教的性格,星云大師總是身體力行、扭轉觀念。他不只在演講和著作中不斷宣講,個人也打開了出家人固定的形象,于是,我們看到為人排難解紛的星云大師,看到為信徒主持婚姻禮的星云大師,看到為孩子取名的星云大師,看到為信徒寫春聯的星云大師,看到為信徒助念往生的星云大師。
議會開議,他去主持開幕灑凈,公司股票上市、他去開示;工廠、公司、大廈等等動工、落成,都可以看到星云大師主持灑凈儀式。
也由于邁開大步、深入民間,不論是高官巨買或是販夫走卒,不論是公誼或是私情,許多人都成為星云大師的好友。歷任總統、行政院長,或是大企業家、名滿天下的知識份子,都會一再的到佛光拜會星云大師。
不明就里的人,會嘲諷他是“政治和尚”,那是因為一般人很難了解,星云大師的眼中,人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他希望佛陀的光明能照亮每個人,照亮小人物的心,也照亮大人物的心;他希望佛陀的法水能潤澤各行各業,潤澤小生意,也潤澤大企業。
我記得有一次,為了籌募佛光大學的經費,星云大師寫了幾幅字義買,大部分的字都被以一百萬元以上買走了。會場有一位小朋友說:“我也想買一幅師父的字!”小朋友張開手掌,手心里緊緊握著一百元,大師當場把那幅字以一百元義買給了小朋友。
“一百元和一百萬元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我只看見心意,而不看數目!”大師說。
這件小事很能為大師的行誼作為佐證。他行的雖是人間佛教,他的心境早就超越人間的界限,凡是以人間的界限觀看,其實是看不到師父的精神的。但如果說師父看輕大人物,也不正確,師父說:“我很敬重大人物,就像敬重小人物一樣的多。”
人間佛教是平等、尊重、包容
一九九八年,星云大師應邀到馬來西亞弘法,引起前所未有的轟動。馬來西亞的六個部長,連續九天,每場必到。這些部長都不是佛教徒,數萬會眾也有許多不是佛教徒。在主持點燈儀式、誦念祈愿祝禱的時候,星云大師說:
“希望在座的佛教徒,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佛陀;在座的基督徒,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上帝;在座的回教徒,將心靈的燈光獻給阿拉……”
這段話使得會場的的聽眾非常歡喜,深受感動,很多人因此皈依佛教。像星云大師這樣公開教人尊重其他的宗佛法師,恐怕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人。
星云大師說:“其實,我不是第一人,只是效法佛陀的通情達理。佛陀的重要弟子,舍利弗、目犍連原來信奉懷疑論,優樓頻螺迦葉、那提迦葉、伽耶迦葉原來信奉拜火教,佛陀一樣攝受他們,甚至還教他們必須尊重過去的外道老師、奉養外道老師。這不但不會阻礙佛教發展,反而使人更敬佩佛陀!”
現在,佛光山的道場遍及歐、美、亞、澳、非五大洲,星云大師更是打開了許多人間界限;在回教、耶教國家里,他允許當地人士擁有兩個信仰;他規定誦經、集會都要以當地的語言為主;在美國西來寺,他允許美國人參加法會可以不用跪拜;他鼓勵學佛不一定要出家,建立了檀講師制度,確立在家居士也可以領眾修行;他不只推動國際化,也推動“本土化”,希望將來外國的道場全部由當地的人來主持;他推行男女平等,打破佛教傳統男尊女卑的觀念,讓比丘尼與比丘享有同等的權利義務……
星云大師使人間佛教成為真正的平等、真正的尊重、真正的包容。
他說:“佛經中描述凈光莊嚴國的凈宿王佛再三囑咐妙音菩薩世界晉謁釋迦牟尼佛時,看到土地穢惡、人身卑小,仍應心存恭敬,眾香佛國的香積如來甚至命彼國菩薩來到婆婆國土時,必須收攝身上的香氣,舍去端嚴的身形,以免此土眾生心生羞恥、自慚形穢。可見十方諸佛都十分尊重各地的特性和不同眾生的根器,每一個地方也都有獨特的社會背景,人間佛教就是對不同的加以包容、尊重、一起攜手共建人間的凈土。”
早在六0年代,有一次星云大師參加中國佛教會的理事會,當時香火鼎盛的北港朝天宮申請加入中國佛教會,但是不獲準許,只要星云大師獨排眾議。他說:“中國人向來拜媽祖的、拜城隍的,甚至信奉一貫道的,都自稱是佛教徒,可見他們都把佛陀當成最高的信仰。佛教應該攝受他們,為他們定位!”這件鮮為人知的事可以看出星云大師有何等非凡的胸襟。
“信仰里的大小好壞,都是自己心的規范,等于給自己一個限制、一個等級;心打開了,限制和等級就消失了。我有信仰,很好!別人有信仰,也很好!信仰就是好!”
黑,世上最美麗的顏色
星云大師舉了一個例子,佛光山到非洲蓋寺廟,有人告訴他:“師父!非洲人好偷東西!”
等到他到了非洲,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是因為非洲人并沒有“你我”的觀念。在外人還沒有到非洲之前,非洲人在草原上看到動物,抓到就是我的;水里的魚,撈起來,也是我的;樹上的果子、采來也是我的。非洲人有一種“同體共生”的觀念,并沒有屬于個人的東西,到現在還是這種觀念,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拿走。在我們看來是“偷”,在他們而言,是自然。
因此,在非洲的寺廟常有東西被拿走,常住的去報警,非洲警察來問清楚了,說:“拿走有什么關系呀!”原來不是一般人沒有人我分別,警察也是這種觀念。
弟子感到頭痛,向大師報告,大師聽了卻生起慚愧心;“真慚愧,非洲人是多么樂天、瀟灑,這么接近自然,不像我們立了一大堆法條、規矩,造成一大堆限制。他們的生活才是原味,我們的生活早就失去了原味了。”
星云大師在非洲布教,對黑人講的第一課,題目就是:“黑,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
對人間界限的打破,并不是另創一個境界,只是回到人的原味罷了!這原味應該就像孟子所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原味也是達到一體的境界,無二無別。
大師說:“人間佛教不只是人與人間的同體共生,人和一切眾生的同體共生也是人間佛教重要的一環。我的人間思想,是從小的時候就養成的。”
天生有深切的慈悲
星云大師的孩提時候,如果有與一般人不同的,就是他天生有深切的慈悲。
“我小時候有一個本事,很會捉蒼蠅、蚊子。一般人捉不到,因為掌風先到的關系,我可以文風不動,從它的頭部方向一握就捉到了。蚊子吸我的血,我把骯肉夾緊,它動也動不了。捉到了,就把它們放走,別人說:‘蚊子吸你的血,你為什么不打死它呢?’我說:‘打死了是一條命呢!它只不過是吸一滴血,你就殺死它,就像犯了小錯判死刑一樣!’
我養了一對小雞,一黑一白,非常歡喜。有一天下雨,打潮了,我非常不舍,把它們帶到灶旁烘干。正在烘的時候,一只小雞跳入灶里,我心里一急,伸手往灶里掏,它越驚越往火里鉆,等到我把它抓出來,我的手燒傷了,小雞更可憐,全身的毛燒,剩下一個肉球,嘴巴的啄燒掉了,完全不能合起來。我就日夜照顧這只小雞,把食物磨碎了,一口一口喂它。家人都說這只小雞養不活了,最后我把它養到生蛋,感到很有成就感。
九歲那年,我養的一只小白合鴿飛失,好幾天沒有回來,我掛念鴿子乏人照顧,捱餓受革,竟然傷心欲絕,投河自盡,但是命不該絕,被沖到彼岸。我傷心的回到家里,終日優心如焚、食不下咽。
凡是家里養的雞鴨狗畜,我都不準別人鞭打販買,或殺煮烹食。”
這種深切的悲心,使星云大師很能感同身受,常念眾生之苦,并以眾生的喜樂為自己的喜樂——生命是如此可愛、可貴,能免除別人的苦,帶給別人喜樂,何樂而不為呢?
“還有一次,我們小時候常點油燈說故事,我母親說了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公公,非常可憐,我聽完后躲在桌子下哭泣,求家人一定要去救濟他,任由大人勸解,說那只是一個故事,我仍然不肯罷休。一直鬧到半夜,家人只好買了一份禮物,陪著我去送給外公,我才罷休!”
從小,星云大師就看不得人間之苦!只要聽到有人受苦,總是想辦法去救濟。
“臺灣早年的生活清苦,有一個做僧鞋的人,常背一個布包到寺廟賣鞋子。一看就是生活很艱苦的人。我問他:‘一雙多少錢?’他說:‘二十五元。’我說:‘一雙算我三十元好了。’他一聽怔住了,一般人都會殺價,沒有人加價的。我說:‘我這也是為了自己,你如果生意不好,賺不到錢,不做鞋子,我就沒有鞋穿了。你多賺些錢,可以改善品質,以后我們就有好鞋穿。’那個人得到了救濟,心里也開心,鞋子就越做越好了。”
如果佛法遍照人間
在星云大師的心里,人間是一體的,也是一個循環。不只自己好,別人也好,才會越來越好,如果有一個不好,人間就不會成為凈土。
“我十歲的時候,日本人打到揚州,整個城里炮火連天、死尸遍地,我經常睡在死人堆地,眼看著倒下去的、死在路邊的人,心里總想著,生命何辜呀!二十三歲到臺灣,沿路看到許多死尸,心里也想著;生命何辜呀!生命是多么寶貴,死是多么慘的事!這些人不該死,如果佛法真的遍照人間,許多悲慘的事不會發生呀!”
以人為本,創造一個人本、人道、人文的人間世界,有了這樣的存心,許多的想法就會改變,許多的觀念也會創新。
星云大師說:“以前有很多信徒為了佛教,出錢出力,出家人就會說:‘感謝你呀!將來阿彌陀佛一定會接引你到西方極樂世界。’我總想;為什么要等到死后才到西方呢?二十幾年前,我就在佛光山蓋了佛光精舍,奉養一些曾經對佛教有貢獻的人,供他們免費吃住,直到終老。老了住在佛光山的極樂世界,死了再去西方極樂界,不是更好嗎?”
人間四大苦是生、老、病、死,對四大苦的拔苦與樂正是慈悲。為了生之救濟,星云大師最先創立的是育幼園,幼稚園,然后辦了中學(普門中學)和大學(佛光大學),并且編輯雜志、出版書籍、發行報紙、開辦電視頻道……為了老的安養,辦了佛光精舍;為了病的照顧,辦了云水醫院;為了死的安奉,辦了萬壽園玫瑰陵。
“像以前在中國佛教會里,有幾位老人對佛教很有貢獻,如趙茂林在監獄弘法二十多年,三湘才子張劍芬寫了許多佛教的文章,還有馮永楨居士,許多對佛教發心出力的人。我心里想;將來我有能力,就代替佛教來報答你們,后來我接他們到‘佛光精舍’直到終老,現在他們的牌位還安奉在萬壽園里。還有,內政部次長王平的夫人,早年讀到我的著作《無聲息的歌唱》,大為感動,買了一千本送人,后來他老了,晚景凄涼、無人奉養,我為了知遇之恩,把她接到佛光山精舍,住了二十幾年,直到往生。像卜少夫、續伯雄、歐陽醇,死后家屬來找我,希望在佛光山安奉,我說沒問題。這些都是對文化有貢獻的人,佛光山給他們一個靈位有什么問題呢?”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星云大師認為人間佛教的性格就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佛教是我的,佛光山是大家的”、“因緣的匯聚,共緣的成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小乘佛教有一條戒律,出家人不可以把東西給在家人,給了就犯戒。我才不管這個。我的戒律是‘人家給我,我就要給人’、‘信徒給我添油香,我給信徒添油香’,即使沒有什么東西給人,也要給人歡喜、給人微笑、給人贊美。”
我問道:“師父對小乘佛教那些與人間佛教抵觸的教理,有什么看法?”
星云大師斬釘截鐵的說:“圣人不以為然!那些與人間只抵觸的教理,不改革就不能生存,因為時代不一樣了,現在是一個大船的時候,小船過不了大江大洋了!佛法在人間,也要隨時代發展。從前弘法是走路、騎腳踏車、三輪車,現在弘法是坐汽車、潛水艇、噴射機,怎么能時代一直進步,佛教卻墨守成規呢?”
“前年,我在澳州南天寺養病,看到徒眾忙進忙出,我就問常住說:‘怎么不派給我工作呢?’常住聽了都說不出話,我說:‘我也有掛一單,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應該分工作給我做呀!’最后才討到事情做。一般的師父不會這樣想,總是想:我做了師父,應該吃好的、睡好的,什么事都不用做。我不這樣想,我喜愛參與、熱愛奉獻,這就是人間佛教的性格。從前百丈禪師不是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嗎?就是這種精神,使禪宗免于法難,使禪門光大的!”
對于人間佛教,星云大師在民國六十六年講的“如何建設人間佛教”里,就有了很完備的闡釋:
建設生活樂趣的人間佛教
建設財富豐足的人間佛教
建設慈悲道德的人間佛教
建設眷屬和敬的人間佛教
建設大乘普濟的人間佛教
建設佛國凈土的人間佛教
想想看,如果這個人間,生活樂趣、財富豐足、慈悲道德、眷屬和敬、大乘普濟,人間不就是佛國凈土了嗎?也不必等到了西方才有凈土呀!
人間之外,沒有修行
“但是,如果我們把一切的力量投入人間,怎么會有時間心力修行?培養了人間佛教性格、為人間佛教全心奉獻的人,又要怎么修行呢?我問大師。
大師說:“修慈悲觀,修尊敬觀,修結緣觀,修人格與德業,修慈心與悲愿,修持戒、布施、忍辱、禪定、精進、智慧,這些都是在人間里呀!一般人誤以為人間之外還有修行,這是錯誤的觀點:一般人誤以為實踐人間佛教的人就沒有心性的修行,更是大錯特錯。”
他舉太虛大師為所例。太虛的一生都是為了人間佛教而努力奮斗,是星云大師最佩服的人物,他常說自己在年輕時候聽了太虛太師的一席話:“假如太虛大師要我跳下,火坑,我一定服從,不問什么原因!”
太虛大量師童貞入道,十六歲被剃為僧,在西方寺閱藏,閱讀《般若經》將畢,“忽然失卻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靈光湛湛,身在無數塵剎中”。后來在普陀閉關“一夜,聞前寺晚間開大靜的鐘聲時,忽然心斷,再覺,則見光明無際,經泯無內外能所中,漸見能所內外,遠近久暫,回復根身座舍的原狀”。這些都不是無證悟的人說得出的話。開悟以后,文思更廣,道心更深,二十七歲就寫出了影響深遠的《佛法導論》。
太虛大師為了興隆佛教,辦僧加教育;為了佛教國際化,派學僧到世界各國留學;為了推廣人間佛教,在大江南北奔波不息。太虛大師的人間思想,一直到現在都有深廣的影響。以臺灣為例,星云領導的佛光山、證嚴帶領的慈濟、圣嚴推動的建設人間凈土,都是受到太虛大師的啟迪。這種修行與證悟,浩浩乎,有如滄海!巍巍乎,有如山岳!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修行者能望其項背。
人間佛教的未竟志業
“對于人間佛教,師父還算有什么未竟的事嗎?”我問。
星云大師說:“沒有完成的事很多,在人間沒有成為凈土之前,是永遠不會完成的。但是覺得最重要的有兩項,一項是改善佛教的戒律。戒律雖然成就了佛教,也捆綁了佛教,用幾千年前的戒律在現代佛教并不合宜,各地的教團也為了不同的戒條斗爭,所以戒條應該改革。唐代的百丈禪師看到這個問題,另創‘叢林清規’來代替古老的戒條,才使得禪門在歷史上光大復興、一枝獨秀。到現在,古老的戒律不改真的不行了。”
“另一項是經典的重編,三藏十二部,佛教的經典太多了,使得各宗各派互挑毛病。我希望能把八大宗縮編成八十萬字,然后把二十世紀的觀念編進去,加起來一百萬字,使研究經典的人讀完這一百萬字,就閱藏完成,也不必皓首窮經,用太多歲月閱藏,就會有更多的歲月修行證悟、利益人間了。”講到這里,大師突然提高了聲量、充滿雄心的說:“如果我不死,再給我幾年的時間,我希望能完成這兩年事!”
我想到師父能完成這么大的志業,是他一向有著“舍我其誰”的氣概,他覺得只要無私無著、存心奉獻,就勇敢承擔。他說:“學習做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佛’,佛之一字,乃‘人’要先‘弗’自私執著,‘弗’無明煩惱,去除人不可有的東西,那就是佛了!”
星云大師笑談,他每次說要改革戒律、重編經典,總有同修、弟子勸他:“千萬不要做這種事,戒律經典何等大事,會給人罵死呀!”他說:“從前怕被罵死,現在已經快死了,罵死又何妨呢?”
大師的幽默,使我們都開懷大笑,笑出了眼淚。我坐在佛光山臺北道場,往松山火車站俯瞰下去,看到兩列火車在站里相會,當當當當的柵欄放了下來,我想到從前隱居在山上,俯望是大漢溪,溪邊也是火車鐵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當當當當,夜里的山中格外清晰。在夜霧凝結的時候,窗上的四個字“人間佛教”又浮現出來。
思及大師所言:“長江和黃河兩河岔開,活像個‘人’字,長江和黃河才孕育出偉大的中華‘人文’。”這世間,凡是兩河交會的地方就是一個“人”字,就會有交流與匯通。人與人的交會不也是這樣嗎?佛法與人生的共生不也是這樣嗎?萬流齊匯,堂堂奔向無盡法海,正是人間佛教的真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