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拉薩而言,如今唯有城東一帶尚保存著古城的精髓。在這里,不僅較多地分布著頗具藏人風格的舊式建筑,而且聚集著來自藏區各地的人們,許多人仍然習慣穿著傳統服裝,那仿佛從不離身的轉經筒和念珠顯然表明:佛教實際上早已成了藏人的一種生活方式,確切地說,已是生活本身。而在藏人的心目中,這里才是傳統意義上的拉薩,不為別的,只因在其中心,屹立著一座在歷史的風風雨雨中,昂然度過了一千三百五十多個春秋的神圣之殿--大昭寺;大昭寺里,覺阿仁波切的微笑永遠慰藉著所有眾生的干渴之心!
可以說,大昭寺的歷史即拉薩的歷史。據史書記載,拉薩原是名為“吉雪臥塘”的大片沼澤地,中央有一湖泊,人煙稀少,野物很多。公元七世紀初,西藏歷史上最偉大的藏王、第三十三代贊普松贊干布年方十三,即被擁立為王,從此致力于統一吐蕃的宏圖大業。松贊干布是何等大智大勇的一代天驕!他迅捷地平定內亂,兼并鄰近諸邦,繼而為遠離舊臣勢力的牽制和威脅,憑藉“吉雪臥塘”周圍三山對峙、攻守皆宜的戰略要勢,毅然將首都由雅礱河谷遷往“吉雪臥塘”,并在布達拉山巔建宮筑殿,西藏歷史上盛極一時的吐蕃王朝由此誕生。
這位被所有藏人視為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是西藏歷史上第一位以佛法治國的法王,在他的多如恒河之沙的功績中,最為后人傳頌不盡的有二:一是派遣聰穎好學的重臣吞彌·桑布扎赴佛教之源--印度學習文字和佛法,遂統一沿用至今的藏文,他本人曾屏絕政務,閉關三年,研習新文字及佛經,并將吐蕃文字的第一批字型寫成贊頌觀世音菩薩的詩文刻在山崖上,同時制定了以皈依佛、法、僧三寶為主的一系列法律和制度;二是派遣足智多謀的重臣噶爾·祿東贊赴崇信佛教的尼泊爾王國和唐都長安請婚,先后迎娶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為后和妃。
在西藏流傳著多少有關藏王和二位公主的美好故事啊。西藏人基于宗教的形象思維無以復加,甚至在史書中也流露無遺。比如研究吐蕃歷史的重要佐證資料《西藏王統記》,就記載了不少如今讀來猶如演義的傳說種種。其中說到藏王如何生念要娶二位公主,實在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夢境:
見西方尼婆羅土,有王名提婆拉,公主名赤尊,身色螢白而具紅潤,口出訶利旃檀香氣,并能通達一切文史典籍,若迎娶之,則世尊壽八歲之身像并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輸入吐蕃。……見漢土唐主太宗之女公主,身色青翠而具紅潤,口出青色優婆羅香氣,且于一切文史典籍無不通曉,若迎娶之,即世尊壽十二歲之身像并諸一切大乘佛法皆可輸入吐蕃也。
這里所說的兩尊世尊身像,一是釋迦牟尼不動金剛像,一是釋迦牟尼如意之寶像,藏人尊稱為“覺阿米覺多吉”和“覺阿釋迦牟尼”,據說皆承佛祖在世時親自開光加持,故珍貴無比,廣大信徒無不以今生能夠親見、拜謁之為最大的福報和解脫;松贊干布亦正是為了供奉之,率兩位公主修建了兩座佛殿,這便是大、小昭寺應運而生的良好緣起。
相傳文成公主入藏時,運載覺阿釋迦佛像的木車突然陷入臥塘湖邊的沙礫之中,精通星相風水之術的公主便運用陰陽五行測算周圍地形的吉兇,認為此地為龍宮所在之處,應立即建寺以鎮龍魔,方利于藏王立國,后于此修建小昭寺,藏語稱“甲達繞木齊”,內供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佛像。彼時,赤尊公主也欲建寺,無奈幾次擇址修筑都未成功,故請文成公主再度觀天察地,進而發現整個吐蕃地形狀似一仰臥的羅剎魔女,而臥塘湖恰好是女魔心血聚集之地,應在此建寺鎮之,填土以堵塞其血脈,并依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指定由白山羊馱土建寺。另外,為了使女魔的四肢受到控制,還應在藏地各處分別修建十二座神廟,猶如在她的身上釘下十二根釘子(今山南境內著名的昌珠寺即“鎮魔十二寺”之一,其余的已多為廢墟)。但因仆人傳話有誤,赤尊公主認為在湖上建寺怕是漢妃用邪說相欺,甚為不滿,暗自另擇地基,然而白日所修一至夜間又為鬼怪破壞殆盡,令她十分愁苦。松贊干布對此早已明察,通過禱祝本尊得知填湖建寺實為妙計,于是邀公主外出散心。當騎馬至湖畔,他要求將公主的戒指擲于空中,許諾隨戒指所落之處修建佛殿,孰料戒指正好落入湖內,湖面頓時遍布光網,光網之中顯現出一座九級白塔,公主當即生起信心。一場以千只白山羊從東邊馱土建寺的浩蕩工程開始了,成千上萬的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勞動之中,歷時三年有余,一座雄偉壯觀的佛殿奇跡般地出現了。這些故事如今都可在大昭寺滿墻的壁畫上見到。因藏語中稱山羊為“惹”,稱土為“薩”,為了紀念白山羊馱土建寺的功績,佛殿最初名為“惹薩”,后改稱“祖拉康(經堂)”,又稱“覺康(佛堂)”,至于后來佛殿為何以“大昭”為名,或說與蒙語中讀“廟”為“昭”有關,或說與始于十五世紀的“傳昭大法會”即拉薩祈愿大法會有關;主要供奉赤尊公主帶來的釋迦佛像。
古今不少書上,都說文成公主雖貴為大唐宗室之女,從小養尊處優,卻是聰慧無比,天生善良,傾心佛法;人們尤其稱道的是,她以十六歲的稚齡,揮淚告別家園,跋涉萬里,被遣往遙遠而神秘的蠻荒高地--吐蕃,去完成聯姻同好的使命這一壯舉。壁畫上的文成公主,美貌端莊,宛若天人,更有菩薩之相;且如情節生動的連環畫,一幅幅看去,從離開長安起,迢迢“唐蕃古道”山重水復,渺無人煙,使馬背上的公主飽經三年之久的風霜寒暑;至拉薩以后,又察天觀地,建寺立廟,為佛法在藏地的興盛作出了貢獻。壁畫上,這位唐朝少女的身邊,總是伴隨著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公主間或側身縱馬,而佛像始終呈正面坐姿,安于車輿之中,與現實中,大殿內,那不過咫尺之間的覺阿仁波切一模一樣,誰人不會因此對公主生起無限敬意?他們輕聲地贊嘆著:“甲薩,甲薩……”,深信她就是菩薩的化身,降世的白度母。
再讀《西藏王統記》,便會覺出其中的深意:
(贊普)與公主會晤。于此有三種不同見相:在十方如來境界中,見王與王妃二人,以十二佛行之相,作利一切有情之事;住十地等菩薩境界中,見圣觀自在菩薩變化為贊普松贊干布,尊勝度母變化為漢女公主,作利一切有情之事;在世俗凡夫境界中,僅見王與王妃二人,交杯合巹,對搓牽絲而已。
不過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兩尊佛像,其實早已易寺而居了。這里面有一個典故,是說在松贊干布之孫掌管朝政時期,聞知唐兵接近拉薩,懷疑唐兵是為奪覺阿佛像而來,遂將佛像迎至大昭寺的南廂秘室中,用泥封閉,在墻上繪上文殊菩薩的畫像(佛經中,文殊菩薩的根本道場在漢地五臺山,故有漢地皇帝乃文殊化身之說)。公元七百一十年,藏王赤德祖贊再度與唐王室聯姻,金城公主被迎娶入藏,得知前朝公主所攜佛像竟被封存于秘室達六十載,趕緊迎出佛像,供奉于大昭寺正殿,又將赤尊公主帶來的佛像移至小昭寺,從此,這兩尊佛像便隨遇而安,至今不變。
如《西藏王統記》所言,覺阿佛像“色如熟金色,兩手中一手作結定印,一手壓地印,相好莊嚴。若略睹斯像,即能解除三毒病苦,發起真實誠信,具足一切見、聞、念、觸等功德。此像與真實本師無有差別。……蒙佛親為開光,散花加持。”因此,覺阿佛像自被迎入藏地起,日益為藏人虔信,逐漸成為所有藏人的精神支柱,不僅是大昭寺也是拉薩乃至全藏的魂系之所在。而供奉覺阿佛像的殿堂是整座大昭寺的中心,人們往往在此駐立良久,雙手合十默禱,繼而伏地膜拜,許多人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這里是那些長途跋涉,甚至用身體丈量漫長的朝圣之路的藏地百姓最終的向往,當他們抬起飽經風霜的頭顱凝目仰望時,金光閃閃的覺阿仁波切正頷首微笑,以無窮的慈悲和智慧加被每一個渴求幸福的生命。為了表達難以言喻的感情,藏地百姓常常自發地籌集金粉,請寺內僧人為佛像敷金上色,以至盡管經歷了千年滄桑,覺阿佛仍然散發著燦爛奪目的光芒。
而覺阿佛像命運之多桀,再充分不過地演示了佛法所說的無常之理。覺阿佛像其實就是佛法在雪域這塊土地上傳播、發展、中衰、興盛的見證。其中,以公元七世紀后期,由信奉舊教的貴族大臣發起的西藏歷史上第一次禁佛運動,和公元九世紀中期,由“魔王”郎達瑪發起的第二次禁佛運動,對佛教的打擊異常沉重,藏地竟有百年之久陷入佛光泯滅的黑暗時期。大昭寺或淪為屠宰場,或遭到嚴密封閉,日久竟成了“狐狼之窩”,神圣的覺阿佛像則連著兩次被埋于地下,蒙受奇恥大辱,整個藏地的惡業之因也由此種下,以后屢屢遭到報應,這便是所有藏人共有的“羯磨”即業力,誰也無法推卸。至于“文革”期間,覺阿佛像再一次為世人凌辱,據說曾被野蠻無知的藏族紅衛兵揮鎬一劈,至今那跏趺而盤的左腿上刀痕仍在,尚可辨認,這樣的果報不可不謂太大,終究定然不爽。
覺阿佛像最為輝煌的時候是在宗喀巴大師的時代。公元一千四百零九年,宗喀巴在對大昭寺大規模地修整之后,以稀世之寶供養覺阿佛像,并獻上了金制的五佛冠,使覺阿佛像由化身形相成為金碧輝煌的報身形相,象征佛陀在藏人心中永恒不滅的存在。同時,為了紀念釋迦佛以神變之法大敗六種外道的功德,宗喀巴大師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眾,于藏歷正月期間在大昭寺內舉行祝福祈愿的法會,前后持續十五天之久,這就是“默朗欽莫”傳昭大法會。根據傳記所言,當其時,時光仿如靜止,全藏都被提升到佛家凈土的境界,普天同慶,人人心懷慈悲與智慧。以后,法會遂成慣例得以沿襲,屆時拉薩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的數萬僧人云集于大昭寺,齊為眾生的幸福與世界的和平而祈禱,同時還舉行辯經、驅鬼、迎請彌勒絳巴佛等活動。其中的辯經場面甚為壯觀,無數暢游于佛學海洋的僧人為了取得象征精神成就的學位,個個全神貫注,辯才無礙,最優秀者可以獲得最高等級的佛學學位--“格西拉然巴”。如今,置身于大昭寺空曠卻不算巨大的露天庭院,實在難以想象當年數萬僧人裹著絳紅大氅齊聲頌禱的盛況,據說由于人數太多,院內主要安排格魯派最大之寺--哲蚌寺的僧人就坐,維持秩序的鐵棒喇嘛手持權杖,神色威嚴,令人敬畏;其他僧人則環坐于轉經回廊,甚至擠滿了二樓同樣呈凹字形的露臺。達賴喇嘛則從二樓圍著金黃紗幔、其上金頂閃耀的“日光殿”款款而下,端坐在庭院左邊的金黃法座上,親自主持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會。
應該說,大昭寺不僅僅是一座供奉以覺阿佛像為主的眾多佛像和圣物,使信徒們虔誠膜拜的殿堂。只要宏觀地研究其布局,不難看出,它原來就是佛教中關于宇宙的理想模式--壇城(曼陀羅)--這一密宗義理立體而真實的再現。這為廣大的信徒在塵世間營造了一個美好的彼岸世界,猶如慰藉人心的故鄉,安息靈魂的歸宿,也為遠道而來的外地人認識西藏,并觸及其精神之所在,提供了一個最直接的現場。
有意思的是,大昭寺曾經還是舊西藏政府的所在地。自五世達賴喇嘛建立政教合一的“甘丹頗章”政權起,噶廈政府的主要機構便設于寺內,主要集中在庭院上方的兩層樓周圍,有分管財政、稅務、糧食、司法、外交等部門。如《雪域境外流亡記》中所說:“在這些部門的辦公室之間,還有比它們更多的佛堂神殿,因此,這些共分為七品的各級官員在處理各項政務時,就總要從香霧繚繞的佛像和虔誠的朝佛香客身邊經過。”以后,還有諸如“金瓶掣簽”等帶有政治色彩的活動在這里舉行。這表明,由內即外,大昭寺充分體現了西藏的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無法分離的特點。
在大昭寺,我最難忘的是新年之夜。藏人不像漢人有在各自家里守歲的習慣,而是捧著哈達,舉著酥油燈,紛紛涌向寺院,向所有的神佛拜年。在拉薩,人們當然聚集在大昭寺內,他們穿著節日盛裝,面帶喜悅,十分安靜地排著長隊,許多人就這么通宵達旦地排著,等候著,只為了見到新年里最好的禮物,那就是覺阿仁波切永恒的微笑……
總之,是因為覺阿佛像而有了大昭寺,因為大昭寺而有了拉薩,故對于藏人來說,拉薩就是大昭寺,或者說,大昭寺使拉薩神澤廣被,具有難以言喻的磁石般的吸引力。隨著大、小昭寺以及布達拉宮等道場、勝跡的出現,這塊曾經名為“吉雪臥塘”的河谷平原,漸漸地被稱為“拉薩”,意思是“佛地”,“圣地”。
所以在拉薩,主要的轉經活動都是以大昭寺里的覺阿佛像為中心而進行的。主要的轉經道有內、中、外三條,內圈即“囊廓”,指的是大昭寺內環列著三百零八個精巧的銅制嘛尼輪的轉經道;中圈即“帕廓”,指的是有名的商業街--帕廓街;外圈即“林廓”,指的是包括大昭寺、藥王山、布達拉宮、小昭寺等幾乎環繞大半拉薩城的道路。藏人相信,堅持轉經可以積累功德,清除業障。因此轉經者往往右手轉動轉經筒,左手數著念珠,口中誦著真言,沿順時針方向在各個轉經道上周而復始、首尾相接地繞行,形成一道特殊的風景,尤其是在藏歷正月新年和四月佛誕節期間,更是轉經禮佛的高潮,人如潮水一般涌動著,祈禱之聲響徹云霄,那裊裊不絕的桑煙啊,使整個拉薩城沉浸在佛教生活的芬芳之中。
這是一個無限循環的大圈,猶如無窮無盡的輪回,它體現了佛教的時間觀,也寄托了佛教的空間觀,實際上蘊含著佛教的全部思想。佛教的思想即包含著無限的意義。這種無限不僅體現在無窮無盡的輪回上,亦體現在無窮無盡的因果上。或者說,這二者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從理性的角度來講,這種無休無止的無限循環容易讓個體的生命氣餒、絕望,失去進取人生的勇氣,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是佛教徒,卻總是充滿了樂觀的人生態度。這即是由佛教的時間觀決定的。它認為,再漫長的光陰也不過是一瞬間,而時間,那三位一體的時間--過去、現在和未來是不存在的,只有一種時間存在,那就是當下,當下即永恒,當下即可成佛。這就是為什么生活艱難的藏人卻總是神情開朗、從來都歡歌笑語的緣故。佛教是大慈大悲的諸佛菩薩恩賜給這塊充滿艱辛的高天厚土上的人民最好的禮物,所以藏人總是像愛護生命一般深深地珍惜著它,當他們走在無限循環的轉經路上的時候,他們會從心底里感受到這一點。
當我也隨著人流走在轉經路上的時候,我常常這么想,是否在這么一圈復一圈地旋轉時,有一天,有一個瞬間,我會突然地、幸運地從這個圓圈中飛逸出去,煬煬而升,徑直抵達某個美妙的所在?--這便是最完美、最幸福的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