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川
筆者在拙作《漢代佛教傳入四川途徑新探》(載《成都文物》2003年第一期)中,認為四川的佛教很可能早在西漢時期就由比“絲綢之路”還早三百多年的蜀—身毒(音yandu,du古印度的音譯)傳入,即由古印度穿過緬甸再經云南,最后到達四川。
西漢時期的峨眉山,還是“夷獠蟄居之地,山中荊榛遍布,野獸放逐其間,未可得而游也”(見清順治年間翰林院修撰蔣超所所著《峨眉山志》),遠離繁華都市和川滇大道,故佛教的傳入要比省內交通要道上的成都、樂山、彭山、蒲江、南充、綿陽、蘆山、大邑、新津等腰三角形地晚一些,但至遲也應在東漢之際。
由于峨眉山于今尚未有漢代佛教文物出土,因此,筆者只有根據史籍進行考證。
清順治年間武英殿大學士胡世安(1593-1663年,字處靜,別號菊潭,四川省井研縣人,曾四任禮部尚書)所撰《譯峨籟宗鏡記》云:“漢永平癸亥(公元63年)六月一日,有蒲公者采藥于云窩,見一鹿跡如蓮花,異之,追至絕頂無蹤,乃見威光煥赫,紫氣騰涌,聯絡交輝成光明網,駭然吧曰:‘此瑞希有,非天上耶!’逕投西來千歲(寶掌)和尚,告之。(和尚)答曰:‘此是普賢祥瑞,于末法中守護如來像教,現相于此,化利一切眾生。汝可詣騰(迦葉摩騰)、法(竺法蘭)二師究之。’(蒲公)甲子(公元64年)奔洛陽,參謁二師,具告所見。(二)師曰:‘善哉!希有汝等,得見普賢真善知識。昔我世尊,在法華會上,以四法付之:一者為諸佛護念,二者植重德本,三者入正定聚,四者發究一切眾生之心。普賢依本愿而現相于峨眉山也?!鄙院蟮氖Y超(1624-1687年,字虎臣又字綏庵,號華陽山人,江蘇省金壇縣人)贊同這一說法,他撰輯的《峨眉山志》在引用了這段史料后,補充道:“蒲公歸而建普光殿”。
與胡世安、蔣超同時代的明萬歷年間進士,四川按察使曹學全(1574-1647年,字能始,號石倉,福建省閩候縣人)在其所撰《蜀中廣記》一書中,亦有類似的記載,限于篇幅,茲不贅引。
胡、蔣、曹三人均是進士出身,知識淵博,治學謹嚴是他們的共同特點。其中蔣超還是順治四年(1647)會試探花(一甲第三名進士),后于康熙十一年(1672)春在峨眉山伏虎寺出家為僧,法名“智通”。
峨眉山有志,始于胡世安之《譯峨籟》。胡氏為寫這部書,曾于明代萬歷、天啟、崇禎三代皇帝時期三次登臨峨眉山,加之他的故鄉井研縣距峨眉山僅50公里,對峨眉山歷史的了解自非常人可及。但《譯峨籟》的不足之處是失之過略,多有闕失。稍后的蔣超彌補了這一缺陷,他長住山中,又參加過清代第一部《四川總志》和《峨眉縣志》的自修工作,盡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故其所撰《峨眉山志》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是有關峨眉山人文的寶貴史料,三百多年來一直為海內外學者所重視。
胡、蔣、曹三人的廉潔,得到清初至今多數人的贊同。晚清同治二年(1863),朱慶鏞所撰《嘉定府志》(樂山市中清代為嘉定府治,峨眉為其屬縣)云:“蒲公建普光殿于峨眉山,奉愿王經,群寺之冠,莫先于斯。”1985年上海文化出版社的《中國四大佛山》(鄭石平等人編著)云:“東漢永平六年(公元63年),當地有隱士蒲公登山采藥?!ㄋ麖穆尻柣氐蕉朊忌胶螅?,在華嚴頂下鹿跡現蓮花處創建初殿(海拔1740米),以看到佛光的金頂上創建祖殿(海拔3077米),亦名光相寺,此二殿為全山寺廟之始.1986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名勝詞典》峨眉山條云:“山上寺廟創建于東漢。”
實際上,蒲公看到的“佛光”就是“峨眉十景”之一的“金頂祥光”,古名“光相”,現在人們仍可時常見到。由于明代以后峨眉山寺廟火災頻繁,加之人為破壞嚴重(如1972年4月金頂大火,1890年金頂大火,燒毀文物數以萬計),僥幸保存下來的文物已經很少了,這是非常令人痛惜的!
當然,不同意胡、蔣、曹三人說法的學者也有,如前東南大學校長蔣維喬先生(1873-1958年,曾任上海光華大學哲學系教授二十余年)在所著《中國佛教史》中說:“東漢時期,來華天竺僧只有8人,他們忙于在洛陽白馬寺翻譯佛經,不可能來蜀地傳教。”但蔣先生只注意到了四川佛教北傳途徑,即由洛陽經長安再翻越秦嶺傳入,或是從西域經敦煌直接輸入。限于時代,他學未留意到漢代四川佛教還有一條南傳途徑,即蜀身—毒道,目前史學界又稱為“南方絲綢之呼”。如此,蔣先生的論斷就經不起歷史的檢驗了。
東漢之際,中國早期佛教還沒有形成其獨特的哲學理論體系,而是與黃老道術和神仙方術相混雜,神佛不分。正如四川大學宗教學博士生導師卿希泰教授在所著《中國道教思想史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第一版)第一卷第304頁所說:“漢代有不少人把佛教看作是神仙方術中的一種,或稱之為‘浮屠道’,而與黃老道等量齊觀?!碑敃r蜀中圖讖數術之學和黃老道術盛行,東漢天現道的創始人張道陵(公元34-156年)就在與峨眉山毗鄰的洪雅縣瓦屋山易俗鄉五斗觀創道,后在雙洞溪為民降蟒時不幸遇難世壽122歲。至今瓦屋山仍保留著原始五斗米道的習俗,留有張道陵降蟒圖。故卿希泰教授在2000年3月對瓦屋山進行考察后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瓦屋山是中國道教最重要的發祥地,而且極有可能是發源地。峨眉山最初也是道教仙山,北宋真宗趙恒天僖年間(1017-1021)張君房編撰的《云笈七箋卷二十七》云:“道教有三十六洞天,峨眉山為第七洞天。又據前述之《峨眉山志》和《四川風物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2月第二版)記載,至遲在東漢初期,峨眉山已有道教。在這一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佛教徒(當時中國尚無出家僧人)聞名躡道士之后而上峨眉山傳教,完全可能。
峨眉山是普賢菩薩的道場。關于普賢菩薩,在佛教經書里說法不一。如《小乘經》云:“妙莊王有三女,長文殊,次普賢,再次觀音,一子為地藏王。”《悲華經》云:“有轉輪圣王,名無凈念(即阿彌陀佛)。王有千子,第一太子名不昫,即觀音菩薩。第二王子名尼摩,即大勢至菩薩。第三子名王象即文殊菩薩。第八子名泯圖,即普賢菩薩。”《大乘經》云:“普賢入山求道,饑寒病癘,枯坐蒲團,是曰普賢。普賢者,苦行也,苦行而得道,是曰普賢。文殊者,智慧也,有智慧而見下界愚蠢,如鳥投羅,如蛾赴火,遂生慈悲心。觀音者,慈悲也,因慈悲而生普救心。地藏者,發愿也,”由此看來,普賢文殊觀音地藏是佛教從苦行到救世的階段。與此相應,峨眉山被稱為普賢菩薩顯靈說法的道場,山西五臺山被稱為文殊菩薩的道場,浙江定??h舟山群島的普陀山被稱為觀音菩薩的圣地,安徽青陽縣的九華山被稱為地藏菩薩應化度生的道場,并稱為中國四大佛教名山。
四川大學宗教學博士生導師陳兵教授在其編著的《現代佛學小辭典》(成都出版社1996年1月第一版)中注釋道:“普賢菩薩為梵文Samantbhadra(三曼多跋陀羅)的音譯,雙譯遍吉,為遍一切處而妙善義。乃大乘經所說大菩薩,專表德行,與文殊菩薩同為釋迦牟尼佛的輔弼,密號真如金剛或金剛薩埵,謂為大日如來的候補菩薩。一般為菩薩相,肉白色,天衣天冠,騎六牙白象,被認為專司悔業障?!苯穸朊忌饺f年寺(始建于東晉安帝司馬德宗隆安四年,即公元400年,當時名白水普賢寺)尚存北宋太宗趙光義太平興國五年(980)御賜黃金三千兩鑄造的普賢騎六牙白象的銅像。高7.4米,重約62噸,為目前國內極為罕見的珍貴文物。普賢頭戴五佛金冠,身披袈裟,手執如意,莊得肅穆,結跏趺坐于象背蓮臺之上。大象造型逼真,神態生動,四肢健壯,足踏蓮花,象鼻長垂,目視前方,似欲啟步遠行。
為什么要選六牙白象作為普賢菩薩的座騎呢?這主要是因為古印度盛產大象,被人們當作常用的交通工具,同時大象性情溫順而威力巨大。中國佛教天臺宗開山祖師智顗大師(538-597年)所著《摩訶止觀》:“言六牙白象者,是菩薩無漏六神通。牙有利用,如通之捷疾;象有大力,表法身負荷。無漏無染,故稱為白,六牙象征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姚秦弘始八年(406),被譽為中國佛經翻譯事業的兩大巨匠之一的鳩摩羅什(343-413年)譯成《妙法蓮華經》。該經中的《普賢菩薩勸發品》云:“是人若行若立,育此經,我爾時乘六牙白象,與大眾菩薩,俱詣斯所,爾自現身。”
蔣超《峨眉山志》引用東晉義熙十四年(418)天竺僧人佛馱跋羅(359-429)在揚州(今南京)道場譯出的《華嚴經·菩薩住處品》:“西南方處有光明山,從昔以來,諸菩薩眾于中止住?,F有菩薩名曰賢勝(普賢),與其眷屬(門人)三千人,常在其中而演說法。”以此證明峨眉山為普賢道場。他們把峨眉山稱為光明山或銀色世界,是因為峨眉山白天有佛光,夜晚有圣燈,一片光明。
歷史上在峨眉山修行弘法的僧人,多屬禪宗。此宗向往山林,自耕自食,對社會依賴性不大。由于古印度佛教并無禪宗這一宗派,所以它是佛教傳入中國后形成的“教外別傳”的宗派。該宗開山祖師是南朝梁武帝蕭衍普通元年(520)來華的印度僧人菩提達摩(?-536年)。達摩的剃度弟子僧副(亦作道副)欣慕岷嶺峨眉之勝,于普通三年(522)趁蕭淵藻出鎮蜀郡時隨從入川,登峨眉山,從而使禪法傳入蜀地。到了六祖慧能(638-713年,他實際上是中國禪宗的真正始祖),創立了一個從佛性論到解脫論和修行觀都最具中國特色的完整的佛教思想體系,禪宗正式形成,并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道之學密切結合,渾為一體,表現出很強的生命力,成為李唐以來獨步天下,歷久不衰的中國佛學思想的主體。祖國文化的各個領域,無不因其熔鑄而生機勃發。據宋代釋迦普濟撰《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84年10月版)和《峨眉山志》記載,慧能禪系的著名人物黃檗希運(765-850年)、南泉普愿(748-818年)、趙州從諗(778-834年)均曾參禮峨眉。
在峨眉山住持道場的禪師,起初多為慧能的得法弟子青原行思(?-740年)的法嗣。
例如:唐末白水普賢寺白水和尚為青原下四世夾山善會(803-811年)法嗣。黑水寺慧能和洞溪山戒定二禪師為青原下五世洛浦元安(834-898年)法嗣。五代十國時期光相寺黃龍繼達、華嚴寺昌福達道、黑水寺黑水和尚均為青原下七世黃龍誨機法嗣。
黃檗希運傳法給臨濟義玄(787-867年),義玄開創了臨濟一脈,門葉極其繁榮,蔚為一大宗派。義玄數傳至石霜楚圓(9887-1040年),楚圓傳法給黃龍慧南(1002-1069年)、楊歧方會(992-1049年),黃龍、楊歧二派法系很盛。曾于峨眉山華嚴寺落發受具的昭覺純白禪師(北宋四中中江縣人),即是黃龍慧南徒孫。北宋末的白水普賢寺宗月禪師為黃龍慧南曾孫。靈巖寺(為峨眉山六大古寺之一,在今高橋鎮)徽禪師(南宋初人)為慧南四世孫,其徒慧遠化海則為五世孫。黃龍派法脈僅僅傳了六十余年,至南宋初年遂湮沒無聞,于是楊歧派法脈成了臨濟正宗。楊歧方會曾孫圓悟克勤(1063-1135年)之徒蜜印安民,曾住持峨眉山保寧寺、華藏寺、中峰寺。安民之徒別峰寶?。?109-1191年)則駐錫中峰寺十五載之久。明代曾住持白水寺的慧宗別傳禪師(1499-1579年),乃無際明悟曾孫。清初伏虎寺住持可聞海源(1631-1700年)得法于成都昭覺寺丈雪通醉(1610-1693年)大峨寺紫芝藏禪師得法于永川白水寺靈筏印昌(1608-1665年),二人均為梁平縣雙桂祖堂破山海明(1597-1666年)徒孫。華藏寺舒光照禪師得法于大冶況,為破山海明曾孫。
青原行思傳法給石頭希遷(700-790年),希遷傳法給藥山惟儼(751-834年),惟嚴傳法給去巖曇晟(782-841年),曇晟傳法給洞山良價(807-839年),良價與其徒—曹山本寂(840-901年)建立了曹洞宗。晚唐峨眉山白水普賢寺本仁禪師為洞山良價之徒,西禪和尚、布水巖和尚均為曹山本寂之徒。白水瑋禪師為云居道膺(848-902年)之徒,洞山良價法孫。唐末峨眉山棋盤寺東汀和尚為曹山慧霞之徒,曹山本寂法孫。明代遍融真圓會異僧于九老洞,傳曹洞宗,為不二際法嗣。
石頭希遷又傳法給天皇道悟(748-807年),道悟傳法給龍潭崇信(780-850年),崇信傳法給德山宣鑒(782-865年),宣鑒傳法給雪峰義存(822-908年),義存傳法給云門文偃(864-929年),文偃創立了云門宗。五代十國時期峨眉山黑水寺住持雙峰竟欽(910-977年)、龍池大乘二禪師均為云門文偃之徒。宋初延福院羅漢和尚為香林澄遠(907-987年)之徒,黑水寺承璟(907-987年)和尚為德山緣密之徒,二人均系云門文偃法孫。
峨眉諸寺,惟毗盧殿(今合并于萬年寺)曾設壇傳戒,為十方叢林,有傳法派系。為臨濟宗雪峰祖定派。其余皆剃度法派,以臨濟宗為最多。其中臨濟正宗為碧峰下第七世突空智極派,其譜系為:“智慧清凈,道德圓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心源廣續,本覺常隆,能仁圣果,常演寬宏,惟傳法印,證悟會融,堅持戒定,永紀祖宗?!苯痦斎A藏寺、仙峰寺(九老洞)、洪椿坪(千佛禪院)、廣福寺、大坪(凈土禪院)、牛心寺、清音閣、雷凌晨寺等皆屬之。明代以后,又有臨濟支派,其譜系為:“性圓覺本,法乃心中,智真了悟,祖道輝宏?!苯痦斉P云庵、永慶寺、華嚴寺、大乘寺、中峰寺、伏虎寺、純陽殿、報國寺等皆屬之。
其次為曹洞宗,即賈菩薩萬安派,其譜系為:“廣從妙普,宏勝禧昌,繼祖續宗,慧鎮維方,圓明凈智,德行福祥,澄清覺海,了悟真常?!比f年寺、長老坪、金龍寺、慈圣閹、初殿、洗象池天花禪院(包括其下院樂山烏尤寺)等皆屬之。
六祖慧能之徒南岳懷讓(677-744年)傳法給馬祖道一(709-788年),道一傳法給百丈懷海(750-814年),懷海傳法給溈山靈祐(771-853年),靈祐與其徒仰山慧寂(814-890年)創立了溈仰宗。五代十國時期,峨眉山觀心坡寺庵皆屬該宗。其譜系為:“慧繼妙真恒,心空悟上乘,續宗宏法遠,萬古耀蓮燈?!?/FONT>
最后,附帶說一下峨眉山得名之始。一般人總以為“峨眉”之名,以西晉著名文人左思之《三都賦·蜀都賦》中的佳句“引二江之雙流,抗峨眉之重阻”為最早。但筆者曾閱西漢著名辭賦家揚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的《蜀都賦》,中有“南則有犍潛夷,昆明峨眉”之句。則“峨眉”之名,至遲在西漢末年即已出現,此《三都賦》(文成于晉武帝司馬炎時期,即(266-290年)還早三百年。另外,西漢初年的今文《尚書·夏書·禹貢》也提到“梁州之山四”,即“峨、嶓、蔡、蒙”,錄此以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