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超越”(immanent transcendent)是當代新儒家用來描述儒家或儒教特點的一個重要而又引起爭議的概念【“內在超越”這一概念雖然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由唐君毅、牟宗三等人提出,而真正流行卻是在30年后。新儒家對此的標準說法是:“天道一方面是超越的(Transcendent),另一方面又是內在的(Immanent與Transcendent是相反字)。天道既超越又內在,此時可謂兼具宗教與道德的意味,宗教重超越義,而道德重內在義。”(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臺灣學生書局,1974年,30~31頁)在對中國思想史的研究中,內在超越不只被用來描述儒家,更廣泛地用于概括儒釋道三家(湯一介《儒釋道與內在超越問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在佛學研究中,不只是一般地認為佛教是內在超越的,更深入到具體的宗派,比如禪宗,“禪宗心性論的精神實質是什么呢?我想就是人的內在超越。”(方立天《禪宗的心性論》)但人們對西方宗教和哲學史上的超越的解釋是多義的(參見鄭家棟《“超越”與“內在超越”--牟宗三與康德之間》,《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雖然人們對于transcendent的翻譯有歧義,或譯超越的,或譯超然的,或譯超驗的,或譯超離的,且這些異譯的含義在哲學上會有很大的不同,但就拉丁文原意來看,trans是指超越,scendere有攀登、上升之意,也就是說,其基本的意義是超出一定的范圍、界限。宗教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對超越的追求,而中西方宗教中超越的表現又有所不同。在以中世紀神學為代表的西方一神論宗教中,“超越”的世界意味著人之外的神或上帝的世界,而“內在”的世界則是人自身的世界。因此,既然是內在的,就不可能是超越的,超越境界和人的世界相分離【在西方哲學中,對于超越和內在的關系也有著不同的觀點,transcendent被譯為“超驗的”。在康德的哲學中,超驗的就不可能是內在的,他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把在經驗界運用的原理稱為“內在的”,而把超越這些界限的原理稱為“超驗的”。黑格爾在《小邏輯》中,內在超越是對辯證法的特性的描述,辯證法體現為一種內在超越。胡塞爾則主張有“內在的超驗性”。】。在中國泛神乃至“無神”的宗教中,超越性是內在的,或者說,既是內在的,又能夠實現超越,超越的境界和人的世界不分離。
以對中國宗教的“內在超越”之理解來衡量禪宗,禪宗同樣具有這樣的特性。禪宗中的超越,同儒家的“極高明”一樣,不是一個西方宗教式的神性的存在,西方宗教中的這種神,創造世界而又居于世界之上,而禪宗的超越是一種終極的價值、人生的境界、道德的覺悟、最高的智慧。這些神圣的精神,既是超越的,又是內在的。本文以慧能禪學為考察對象,探討這種內在超越思想的具體內容。
慧能禪學在表達內在超越關系時,常常用“即”這個核心字,“即”也就是不二。佛教處理超越關系的方法是中道,不二法門是中道方法的具體表述,慧能對中道的發揮是其對法。對法的解釋角度和印度佛教傳統表述稍有差異。如果說,印度佛教對中道的表述多用否定性句式(遮詮),非有非無,非非有非非無,不一不異,不來不去,不動不靜,等等,是相“非”的中道,而慧能則多用肯定性句式,是相“即”的中道。講定慧不二,為“即定是惠體,即惠是定用。”講煩惱和菩提不二,為“即煩惱是菩提。”講佛與眾生不二,為“即眾生是佛。”講無相,是“于相而離相。”也就是即相而離相。講無念,是“于念而不念”。也就是即念而無念。這種“即XX是XX”、“即XX而XX” 的句式【 禪宗中更多使用的是“即X即X”的句式,從佛教倫理的角度看,這與“非X非X”句式表示的超越實際上反映著不同的社會倫理觀。對于禪宗的社會倫理觀,筆者另有專文闡述。】,“即”字后所指的內容都是此岸的各種現象,是形而下,“是”或“而”字后所指的內容,必是表示彼岸的本體,超越后的境界,是形而上。“即”,至少表示著“不離開”、“就是”、“在其中”。“是”或“而”,表示向解脫、超越境界的轉化關系。“即”的兩邊,是真俗兩諦的種種具體內容,一邊是佛、菩提、智慧、涅槃、西方凈土、出家、出世、清凈等構成的理想境界或超越的境界,另一邊是眾生、煩惱、無明、生死輪回、娑婆世界、在家、現世、塵染等構成的現象世界。超越的境界不是外在于現象,而是內在于現象世界之中,內在超越的原理可以表述為即眾生是佛、即煩惱是菩提、即無明是智慧、不舍生死而入涅槃、即自性而凈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