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之所以優于義學,僅在于“頓開”、“直出”,而不是拖泥帶水;在于“一言”而“了萬法”,沒有那么多的繁瑣注疏。至于語言,仍然是垂示、了法和參玄投機的鑰匙。
善昭的這些主張,代表了中國禪宗演變的一個方向,從“說似一物即不中”,經過五代十國對語錄公案的自發討論,轉成了“了萬法于一言”的理論自覺。有了這樣的認識轉變,參禪就可以變成名副其實的“參玄”,追求對禪境的直觀體驗,就可以變成追求含“玄”的語錄公案。
禪宗史上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就是從北宋末直到明清的一些反對以文字為禪的僧人,往往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倡代別創頌古的善昭,指向把頌古之風推向高潮的重顯,指向開評唱之作先河的克勤,對于慧洪與文字禪的關系,則很少有人提及。實際上,繼善昭之后,進一步從理論上為文字禪合理性尋找根據的禪師,應該首推慧洪,這是一般人所沒有意識到的。
慧洪(1071~1128)字覺范,號寂音,江西筠州(高安)人。作為北宋時期一位最具眼光的禪史學家之一,他的《禪林僧寶傳》、《林間錄》等都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特別是其中的史學評論,在當時和后代都具權威性;作為一名臨濟宗禪師,他先后住持過臨川北禪寺、金陵清涼寺等多處寺院,精通禪學,與當時有影響的著名禪師關系密切,享譽于江南叢林;作為一名飽學僧侶,他博聞強記,精通佛典,才華出眾并有政治頭腦,知名于京城及江南士大夫階層;作為一名文字禪的倡導者,他把輯錄自己詩、偈、書、序等的書定名為《石門文字禪》,并在許多著作中論述文字禪的歷史及其合理性。慧洪個性突出,任性不羈,屢觸當道,因此一生坎坷,三度入獄。這些性格特點反映在學術上,表現為其著作馳騁縱橫有余,嚴謹周密不足,某些偏激的觀點或失實的記述,常為史學家所譏。
慧洪反對把禪與語言文字割裂開來,他指出:“禪宗學者,自元豐(1078~1085)以來,師法大壞,諸方以撥去文字為禪,以口耳受授為妙。”【《石門文字禪》卷二六。】對此他很不以為然。他特別推崇汾陽善昭,認為“淳化(990~994)以后宗師,無出汾陽禪師之右者”。因為善昭重視臨濟義玄提出的“三玄三要”,并通過對它的新解釋,追求玄言,提高文字語言在明心見性過程中的功能。慧洪就是聯系講解善昭關于三玄三要的頌文,實現以文解禪的。他說:“言通大道,不坐平常之見,此第一句也,古(指薦福承古禪師)謂之句中玄。”【[宋]慧洪 :《臨濟宗旨》。】以“言”來溝通“大道”,成為慧洪所倡文字禪的基本特色,并且在許多著作中有反復論證。
慧洪指出:“心之妙不可以語言傳,而可以語言見。蓋語言者,心之緣、道之標幟也。標幟審則心契,故學者每以語言為得道淺深之侯。”【《石門文字禪》卷二五。】這里的“心”就是“大道”。心的神妙不可用語言傳遞,即語言不可能完全代替以心傳心的修證,但是心又可以用語言表現。心表現為語言,語言就成了大道的外在標幟;標幟明悉了,心即契會了。所以,“得道”與否,就可以從其所使用的語言上來衡量。據此,禪宗的修持自然也要歸結到運用語言的技巧上來。
慧洪很注意禪師在應機接物過程中的語言運用,他曾借曹洞宗僧人之口,批評某些公案記錄的語言,謂:“古人純素任真,有所問詰,木頭、碌磚,隨意答之,實無巧妙。”所謂“實無巧妙”,本質上是指那種不事雕琢、缺乏文采的斷流語。他認為:“借言以顯無言,然言中無言之趣,妙至幽玄。”【《石門文字禪》卷二五。】用語必須蘊涵“無言之趣”,使人能體會到“幽玄”之旨,那才是值得肯定的。顯然,要使用這樣的巧妙語言,參禪者必須具有足夠的文化修養。北宋以文字為禪的禪師,大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文字禪特別能為士大夫所接受,蘇東坡是其中的突出一位。慧洪評論說:“東坡居士,游戲翰墨,作大佛事,如春形容,藻飾萬象。”【《石門文字禪》卷十九。】肯定、運用文字禪的禪師和士大夫,既使文學走進佛事達到了自覺,也使文學步入禪境達到了自覺。北宋文字禪的興盛,把有文化的禪師與士大夫聯系得更緊密了,也把禪與文學聯系得更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