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凈 慧
從初祖達磨至六祖慧能,禪宗一直是單傳;六祖以后,才出現五宗七家的繁榮局面。五宗是指屬于南岳系的溈仰宗、臨濟宗,屬于青原系的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外加臨濟門下的黃龍、楊歧二派,共成七家。入宋以后,隨著佛教的整體運勢由盛而衰,宗門里,除了臨濟門下的圓悟、宗杲等少數人有盛唐之氣之外,其他禪門大德的氣象已大不如從前。
也許是根性變鈍的緣故,眾生對法的執著越來越深固。比如,聞說禪非坐臥,便干脆不坐禪、不習定了;聞說禪非關文字,便索性連經也不讀、教也不看了;聞說參話頭是入禪之妙道,便終日抱著話頭,極盡思維之揣度,想找個答案;聞說靜坐默照是修禪的捷徑,便終日如枯木一般坐在禪堂里,沉溺于百物不思的空境,大吹休去歇去。殊不知坐與非坐、文字與非文字、參話頭與觀心等等,都是方便之談,為的是幫助學人解粘去縛,真正地做到無住生心。若心無粘滯,坐禪習定、誦經看教、參公案、觀念頭,乃至治生產業、顛沛流離,何處不是修禪?何處不能見性?由于錯把方便當作實法來會,這樣一樣,禪門中的一切方便教法,本是為了剿絕修行人的分別執著,現在本身卻成了最大的執著對象,以至于禪宗的“原旨精神”漸漸地湮沒無聞了。
入宋以后,宗門中確實出現過以大慧宗杲為代表的“看話禪”和以天童正覺為代表的“默照禪”兩大流派,給一時找不著入禪之門的禪修者們提供了不少的方便,在一定程度上給日漸衰落的禪宗打了一劑強心針,但是,卻未能從整體上挽回宗門的頹勢。何以故?當年,宗杲、正覺二位禪德,本為了克服修行人在“直指”之下猶不能頓悟見性、猶不肯直下承擔的弱點,才提倡“看話禪”和“默照禪”,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一期方便、應病與藥的考慮,何曾把參話頭和默照當作實法來會?自是后代禪人不明禪理,舍本逐末,偏偏把參話頭和默照當成了禪本身或者說禪宗的全部。
對話頭禪和默照禪這兩種用功方法的不到位的理解和執著,加上對“佛法妙理非關文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等等祖語的片面追求,致使宋以后禪宗在流布的過程中步入了如下三個方面的誤區:
一是輕視文字經教。禪宗初興之時,確實標榜過“佛法妙理非關文字”之類的話,但是,主要是針對盛唐時期教界普遍沉迷于對經教的研究、忽視了真修實證這一現象而痛下針砭的。在當時出家人對經教普遍都有深入了解的情況下,提倡打破文字相、專務實修,可以起到糾偏救弊的作用。但是,宋以后,僧團的情況卻不是這樣。會昌法難之后,大量經文被毀,出家人當中,受過良好經教訓練的人遠不如隋唐時那么普遍。此時,借口“不立文字”,拒絕對經教的系統學習,只會起到相反的作用。不少參禪之士,由于缺乏深厚的經教作基礎,連禪宗的基本精神都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盲目地修禪,其結果可想而知。
二是誤把在禪堂里靜坐默照、參話頭當作了禪宗的全部,從而導致禪宗的“原旨精神”被掩蓋了。靜坐默照和參話頭確實是宋以后禪門用功的兩個主要方法,但是,它們并不代表禪宗的全部。禪宗的真正精神是基于自性般若之上的圓解圓行,即立足于般若,對自性的覺悟,以及立足于自性,在日用中起用,其特征就是六祖所說的“三無”(即無相、無念、無住)和一行三昧,也就是即煩惱而證菩提、即生死而證涅槃、即世間而證解脫。所謂圓解,就是不立一法,不廢一法,不離中道;所謂圓行,就是打破世出世間、在家出家的分別,以一切處一切時為道場,不避生死,不畏煩惱,隨緣自在。宋以后,不少參禪之士由于不明教理,不懂得禪宗的真精神,終日坐在禪堂里,默然觀照,或者抱著個話頭,極盡思維之能事,以為這個便是真實的做功夫。象這樣的參禪,能得受用的人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人恐怕都難以逃出“枯木眾”之數。需要不斷地有人悟道證道是禪宗生生不息、源遠流長的最內在的前提和保證。禪宗最重視師資印證和法脈的承傳,原因也在于此。一旦修行證果的人少了,禪宗的衰落便是必然之勢。宋以后,禪門里雖然不乏龍象之材,但是比起盛唐時的群星燦耀,不可同日而語。這應當說是禪宗衰落的原因之二。
三、當上述兩種現象成為禪宗的主流的時候,一度對世俗人士、特別是士大夫階層產生過強烈吸引力的禪宗,便逐漸失去了昔日那種活潑潑的精神氣象,慢慢地被一種死氣沈沈的暮靄云天所籠罩,其直接后果就是,禪宗脫離了生活,脫離了大眾,完全變成了一種僅限于禪堂里的神秘活動。對世俗人而言,禪完全是一種陌生的為少數出家人所獨有的東西,其本原的深厚的生活化和大眾化的氣息已蕩然無存。應該說,這是禪宗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三。
輕視文字經教,使禪宗失去了得以生存和發展的教理之基;偏離了禪宗的原旨、悟道證果的人減少,使禪宗失去了得以自我繁衍和壯大的內在的生殖能力;脫離了生活和大眾,使禪宗游離于現實社會之外,導致禪宗凈化人心、和諧社會的社會價值無從實現。這樣一來,禪宗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蛻變成了一種無靈魂、無熱力的軀殼。在這種情況下,欲使禪宗象宋以前那樣風行于天下,又何可得焉?!
我們知道,禪宗興盛之前經由了從初祖到六祖的六代單傳,而后風靡天下。那么,當年究竟是什么東西促使禪宗,從偏隅之地很快傳遍于大江南北呢?從這里,也許我們可找到復興禪宗的一些啟示。外在的因緣我們暫且不考慮,因為內因才是最根本的,外因必須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因此,我們不妨先考察一下禪宗的內在精神,換言之,我們應當首先恢復或者說回到禪宗的原旨精神上面來。我曾經提出過“要回到六祖那兒去”,其出發點就在于此。
當然,如實地恢復禪宗的原旨精神,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如通過對禪宗的歷史、宗派、人物,乃至著作等等,進行反省和研究,都可以切入到禪宗的原旨精神。但是,我覺得,對普通信眾而言,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莫過于認真地研讀禪宗六代祖師的傳燈法本。如果我們把從初祖達磨到六祖慧能這一段時期的禪法比作樹干的話,那么六祖以后的五宗七家就好比樹枝。樹枝再繁茂、樹冠再碩大,也是離不開樹干的。
基于這種考慮,河北禪學研究所的明堯、明潔二位居士,受我之托,特地花了數月的時間,將禪宗六代祖師的傳燈法本,一共十六篇,搜集在一起,并作了精嚴的校勘和標點,同時,為了方便讀者,他們還就法本中的一些比較難懂的字詞、典故作了簡單明了的注解。我相信,這個法本對廣大禪學愛好者,準確地把握禪宗的原旨精神,會帶來不小的方便或幫助。這個法本,無論是就資料的收集、文本的校勘還是就注解而言,都是值得廣大讀者讀誦、珍藏的可信賴的版本。
特為此序,以為推介。
2004年8月5日于趙州柏林禪寺
(《禪宗六代祖師傳燈法本》一書已由河北禪學研究所推出,河北佛協與柏林禪寺流通處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