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星云 作者: 林清玄
開 山
在宜蘭雷音寺步上軌道之后,來追隨星云的弟子多了,星云開始思考這些弟子的出路問題。他想到兩個中國叢林普遍會面臨的問題,一是他覺得出家人應該學識淵博,要有修行也要體證,因此要有一套嚴謹的叢林教育,以雷音寺當時的條件,并無法設立很好的佛學院,只好在別的地方再設佛學院。
二是有一些青年跟隨他學佛出家,雖是美事,但出家人也應該有專業,不能只接受供養,所以應該有更多的事業,一方面讓他們自給自足,一方面讓他們發展長才。
正好,當時有一些早期佛學院的學生,到了南部發展,星云時而去探視學生,深喜臺灣南部的風土人情,便在高雄的壽山寺闢建了新的道場,設了佛學院和幼稚園。
星云的魅力太大了,在壽山寺很快又聚集了更多的青年,“為了人才的培育和發展,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大型的道場,變得迫切需要。”師父說。
大樹鄉佛光山雛型,這時已經在星云的心中隱隱成型。
一念慈悲,買了佛光山的地
但是,真正去佛光山還是很偶然的。
星云先看中的一塊地,是在澄清湖旁邊,也就是高雄圓山大飯店的現址。當時有三甲地,風景優美、環境清幽,非常適合蓋寺院,唯一的缺點是三甲地嫌小了一點。
師父說:“我考慮再三,雖然土地還不夠大,但是做現階段使用,還是夠的,就決定買那塊地!”
簽約的那一天,星云在樓上,突然聽見樓下的弟子交談,一位徒弟說:“太好了!我們的好寺廟辣在澄清湖邊,將來蔣總統到澄清湖,一定會順路到我們廟里走走。”
心里卡嚓一聲。
“我們辛辛苦苦建寺廟,是為了修行,不是讓政治人物順路來觀光的,蔣總統到了佛光山,我們有什么光榮呢?應該是總統專程到佛光山參訪,回去以后說:我今天去了佛光山,身心都得到了利益,我應該把寺院蓋在更深的山里,讓大家專程來參訪,因為我們蓋的寺院要有千百年的基業,政治人物只是一時的!”
當師父從樓上下來,對等候的地主說:“今天不簽約了,這塊土地我們不買了。”地主和弟子都怔在當場。
星云把原來準備買澄清湖畔三甲地的錢,換了大樹鄉的三十甲土地,建成了今天的佛光山。
從徒弟的一句話,星云馬上當機立斷,可以看見師父的風格。一般人看到師父與高官巨買關系深厚,誤以為星云是“政治的”、“商業的”、“社會的”,這只是管中窺天,師父的心胸遠遠超越這些,縱使在年輕的時代,就有超越世俗的氣魄,才舍近求遠,創建了今日的佛光山。幾十年過去了,換了不少位總統,物換星移,現在哪一位總統不是專程到佛光山參訪呢?更遑論其他的政治人物了。師父的遠見于此可見斑。
只是,佛光山并不是一天造成的。
“澄清湖的地沒買成,有一對越南華僑夫婦,透過信徒來找我,他們欠了一大筆債,急著出售大樹鄉十幾甲的山坡地,如果不能買地還債,夫妻倆只好自殺。我想,生命是何等寶貴,出于一念慈悲,就買了那一塊地。”
除了師父自己,誰也不會來
看地的那一天,星云租了一部大巴士,帶著弟子和信徒一起到大樹鄉去看地,那一片地當時沒有特別的名字,當地人叫“麻竹園”,想必是種子許多麻竹的緣故。
“麻竹園”在想像中還有幾分美感,但是到了現場,大家都怔住了。非但沒有一條像樣的馬路,一路顛躓、煙塵滾滾,到了山下,只見荊棘荒草零亂的長在外圍,內部則是麻竹、刺竹、雜木亂生的山坡。
類似這樣完全沒有開懇的山林,在臺灣南部是非常可怕的,不但隱藏了各種毒蛇、蚊蚋、螞蟻、樣樣都是會螫人的。隨著星云來的弟子和信徒,竟然沒有一個人肯下車——想必那時的星云是個年輕人,沒有像現在這權威,年齡相仿的徒眾和他就像兄弟一般——甚至有幾個人說:“師父呀!在這么荒僻的地方蓋廟,除了師父自己,誰也不會來呀!”
星云眼見無人跟隨,只好自己拿了一根竹杖,走進那荒無人煙的山林。
“我走進那片山,就仿佛看見了一個開闊的世界,看見了整好的密林,如何蓋起廟宇:看見的蜿蜒的河水,如何流過麻竹;看見入門最高的地方,站著一座接引的大佛……整個佛光山的雛型,歷歷如繪。我越走越深,到了高處,放眼望去,想到大陸的佛教有四大名山——峨眉、五臺、普陀、九華,哪一個不是處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呢?就是這里,只要有心,也可以創建出佛教的名山,讓正法弘揚于世呀!
星云生起了這樣的雄心,滿心歡喜、面帶微笑的在山里漫行,不知不覺走了一個多小時。當車上等著的信眾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從林中穿出,衣服沾滿了泥土、草屑、鬼頭針、全身大汗淋漓,臉上卻掛著微笑,又是一怔一怔,轉念思維:“師父顯得這么歡喜神秘,一定又是看到什么我們沒看見的境界了。”
問了師父,師父也不說,只是笑著:“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信眾們不知道,若以佛教“因果同時”的觀點看來,當時佛光山已經在星云的心中完成了。接下來的工作,只是要把心中的藍圖一塊塊的林間拼點起來。
折了一段竹枝畫草圖
拼圖可不是那么簡單!
早期的佛光山,人力財力都十分缺乏,凡事不但師父事必躬親,幾位弟子也都是鞠躬盡瘁。從開山整地開始,人人都投入工作,每天身上帶一些傷痕是很正常的。
星云的大弟子心平,被師父派去看守山林,住在山上的一間草寮,夜里沒水沒電,蛇蟲環伺,到山澗挑一擔水就要走三十分鐘,白天整日工作,夜里巡出,一邊勘察一邊思維,如何才能把山林弄得平整。
那時候山里沒有路,連挖土機都上來,集合所有佛學院學生把挖土機先推到山上,慢慢地推出一條路來。挖土機工作的時候,心平就在一這藍工,因為挖土機的工資每小時三百元,連一分錢也不能浪費。
早期開闢佛光山的艱苦,星云的早年弟都可以出一本經,每一頁都是非凡動的人的。這許多部經縮版成為一片光碟,儲存在星云的心中,對于弟子的辛勞,他都銘記在心、如數家珍。這是為什么他常說:“佛光山是大家的,因為每個人都出了力。”
“壽山寺興建時期,有一個水泥工蕭頂順,他沒有讀過什么書,但是為人實在,又很細心,做事非常牢靠,佛光山的興建他功勞很大。那時候我們沒有請建筑師、設計師,我和他到了山里,就折一段竹枝在地上畫草圖,把高的地方推平,將低的地方填高,順著山勢,怎么樣把土地整到可以建筑。我覺得佛教最重要的是慈悲,所以我們是從大悲展開始蓋的,從此佛光山的每一棟建筑都是蕭頂順和我比手劃腳蓋成的,不久前才蓋成如來殿。像蕭頂順這樣的人,他不單是最好的泥水工,也是最出的建筑師。一般的建筑師懂得不會比他多,做的也不會比他好!”
星云把興建佛光山的重要一章給了蕭頂順先生,顯現了師父兩種重要的性格,一是他非常愛才,只要是人才,師父永遠不會吝于肯定與贊美,并賦矛更重要的任務。二是他有真正平等的胸懷,在他的慧見里,杰出的泥水匠的價值并不遜于建筑師。
拌著血汗蓋成的殿堂
聽星云大師回憶起佛光山初建的日子,就仿佛是一部電影的放映,雖然經歷了很長的時間,依然清晰如昔。
“初建佛光山時,南部到夏天經常大雨傾盆,我們經常和豪雨搏斗,當洪水暴發,依恒總是率先領眾搬沙包,甚至運棉被,以減少水勢洶涌的沖刷的力量。往往一場奮斗結束,終于阻住洪水,這時,起床的打板聲也響了。每每看到依互遠遠走來,全身上下濕透了,臉上還掛著微笑,我都為之感動不已。
佛光山的地質特殊,干旱時堅硬如鐵,遇到雨水就成泥漿,隨水而流,因而每次大雨,走到東山,正在填土,觀音放生池畔又在求援。尤其到了夜晚,大地黑暗,電光雷聲,仿佛世界未日到來。有時搶救成功,損失較輕,有時雖盡了全力,提防水壩全部崩潰,眼睜睜看著辛苦的建設為洪水摧毀,等于天晴,又從頭來過。
記得龍亭工程在加蓋屋頂時,已經黃昏,工人都下班了,但是水泥灌漿不能中止,否則將有屋裂漏雨之虞。全山的徒眾接下工人的工作,用兩輛摩托車發電照明,繼續施工。依嚴爬到屋頂上砌水泥,因為屋頂過于陡峭,水泥黏不住,一直往下流,只好用雙手涂平,結果等屋頂灌漿完成,依嚴的雙手早被水泥浸蝕得皮破血流,但他卻不叫苦喊痛。我常對徒眾說:龍亭的屋頂是拌著依嚴的血蓋成的,特別堅固呀!
為了節省金錢,我們時常把發包的工程,又包回來自己做,像‘靈山勝境’的水泥地、‘佛教陳列館’的屋頂、‘凈土洞窟’佛陀說法臺背后暗溝的大水壩、大雄寶殿前面成佛之道的水泥磚、佛教歷史公園的防水墻等等,都是山上徒眾動手完成的,可以說是一寸建設一寸血、一步道路一腳印。”
星云大師回憶起佛光山四十年來從未停止的建設,心中感慨系之,認為如果沒有信徒的布施護持,和弟子真心全力的付出,佛光山不可能恁空建成。如今看到佛光山莊嚴巍峨,一般人很難想像建寺的困難重重。大師說:“佛光山的經濟一向都在困難重重之中,真是日日難過日日過,每每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感謝諸佛菩薩的護持加被,才走向柳暗花明。一九八五年,我把住持之位傳給心平時,我對他說:‘真是對不起你,我把佛光山一大堆債務留給你來承擔!’心平說:‘師父!您不要這么說,以后誰要再說佛光山有錢,我正好可以拿這些債務給他們看。’敦厚的心平從來沒有將債務示眾,只是默默挑起了佛光山的重擔。”——佛光山建設的辛酸血淚,使得莊嚴的建筑有著更堅實的深度,當星云大師說“感謝諸佛菩薩護持加被”確實是每到絕境時,都有人適時伸出援手。
道心與承擔,凡人難及
“最初佛光山辦大專佛學夏令營,學員報到的前一天,連菜錢都沒有,正坐困愁城,來了兩個不知名的鄉下老婆婆,正巧送來兩萬塊錢,否則真不知如何才好。
第二年辦夏令營,甚至連學生吃飯的餐具都沒有,也是有信徒提供,才能辦起來。”
那些點點滴滴都保存在師父的憶里,不管辦任何活動都全心全意、力求圓滿,有許多事看來是無法解決了,但堅持到最后一刻,總能化險為夷。對于這一點,師父的道心與承擔是凡人難及的。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民國十五年的大專佛學夏令營,三百多位學生已報到完畢,當天抽水馬達卻故障了,他指示當家師找到工人修理,囑咐無論如何要修好,自己就在一旁監工。
“修到半夜一點,還未修好,工人說:‘我回鳳山找一個零件再來。’我不放心,叫當家師陪他去鳳山,等了很久,他們才回來,眼看他們把馬達修好,開始打水,我不放心,沿著竹林荒草到了水塔邊,好像聽見水聲,還是不放心,緊貼水塔爬到頂端,伸手摸到水,才放下心來!在修馬達的時候,我心里想:‘如何馬達修不好,我愿以身體的血液化成清水,讓學員有水瀨洗飲用!’現在終于有水了,菩薩保佑,等我從水塔回到地里,天剛好亮了,當家師才跟我說:‘剛才工人實在太累了,只是想藉故回去睡覺呀!’”
佛光山就是星云大師以身先士卒的精神,全山齊心齊力,才逐漸顯現了莊嚴的樣貌,以現今佛光山的規模,在短短數十年間創建的格局,許多歷經百年建設的苦剎也為之遜色。
一個理想的佛教世界
但是,星云大師自豪的并不是佛光山的建筑,而是透過佛光山實現了人間佛教生老病死的人生理念。佛光山里有托兒所、育幼院、普門中學、佛學院、佛光診所、養老病、萬壽園,可以說是人生歷程無所不包。佛光山的創建, 也確力師父日后創建道場的宗旨——“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善服務社會、以共修凈化人心”。
到后來,佛光山臺北道場落成,師父在開光典禮上,又加了幾個佛光山道場的宗旨:“僧眾與信眾共有、傳統與現代融合、佛教與藝術文結合、修持與慧解并重”。今天我們走到世界各地的佛光山道場,都有共同的內涵與宗風,就是當年在佛光山奠定的。
師父說:“我希望把佛光山建為一個理想的佛教世界,因此一開始命名就非常注意,像佛光山的馬路叫慈悲路、菩提路、光明路、智慧路……佛殿叫地藏殿、大悲殿、文殊殿、普賢殿,體現了悲智行愿的菩薩精神……男眾佛學院的教室是用八大宗的菩薩命名,像玄奘堂、賢首堂、善導堂……女眾佛學院則是一圣堂、二慈堂、三皈堂、四忍堂、五福堂、六和堂、七賢堂、八乘堂、九品堂、十愿堂……有許多建筑,我則刻意仿西方極東世界,像七重欄楯、七重行樹、金沙鋪地……我希望一般人走進佛光山,不只看到建筑的莊嚴,也能走入一個清凈的佛教世界。”
“我希望把佛光山建成一個賓至如歸的地方、吃飯、睡覺都很樸素舒適,不管任何時間到山上都有飯吃、住的客房有現代設備。像我們認可夫妻可以同住,不像有些佛教徒見識淺陋,夫妻到了佛寺,丈夫帶到一邊,妻子帶到另一邊。佛光山不拆散夫妻,佛陀在世的時候都允許夫妻同修,我們又何必拆散呢?”
我希望來佛光山的人都能歡喜自在,只要能令眾生歡喜,有些不妨善巧方便。像每年過年佛光山都有燈會、佛誕日有浴佛法會、七月有盂蘭盆會,經過數十年已成為傳統,來山參加的人都心生歡喜,有很多成為佛教的信徒護法。”
在師父的努力開創、弟子信眾的共襄盛舉,佛光山早就不只是一個寺廟叢林,而是一個信仰中心、一個人間佛法的實踐與驗證的地方。佛光山日益興盛、影響力日增,有許多歷史名剎都樂于成為佛光山的派下,可見人間佛法的推動是非常成功的。
星云大師舉了兩個例子。
“基隆極樂寺的修慧老法師,把寺廟捐給佛光山,一次辦清所有手續,并捐出所有的財產,自己只想做個快樂的佛光人。
嘉義的圓福寺,在管理人陳斗淵的呼吁奔走,促使地方一一簽名,把圓福寺無條件捐給佛光山管理,現在已成為嘉義地區佛教徒的信仰中心。”
“人間佛教”最重要的精神,應該是讓人樂于親近佛法,在短暫的人間生活中,能不斷提升自我心靈,進入更清凈的法界。星云大師奉行數十年,無怨無悔,追隨他的人,也無怨無悔,這種精神,使我想起盛唐的叢林,現代化的佛光山,其實是頗有古風的。
這不是夢,這是蓮花之國
“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這早已是事實,而不是口號。在佛光山遍滿全球道場的今天,星云大師最感欣慰的是什么呢?
師父的回答令人莞爾,他說:“我最感到欣慰的是,佛光山從開始蓋,在蕭頂順居士的傳導下,木工、水電工、水泥工、油漆工都是同一批人,都非常順利,沒有任何工程的意外。現在,蕭頂順的兒子念完了建筑學位,也到佛光山來建設,每次想到,都感到欣慰!”
我曾多次在佛光山小住,每次住在佛光山都會覺得自己仿佛到了西方凈土。這南臺灣的小鄉,原是蠻荒之地,因為有了星云大師的悲心與愿力,形成了一片清涼的國土,這樣想時,都令我非常感動。
最感動的是,夜晚我喜歡在佛光山里散步,從慈悲路走到智慧路,從菩提路走到光明路,就會感覺自己一步一步在走向更美好的方向,就會感到身心得到了清洗和提升。
每當我回想,在星云大師的著作中、言談里,談到闢建佛光山的艱辛歷程,就會感到這片山林安靜、堅實而開闊,許多人的血汗與山中的林木一樣青翠,許多人的精神與這片山同其不朽。
在佛光山仰頭看天,總覺得天上的明月格外明亮溫柔、星星特別璀璨繁美,使我想到佛經中那遙遠的連花之國。恍然若夢。
“這不是夢,這是蓮花之國,這是人間!”山里的鳴蟲、晚風、青蛙,乃至飄落的葉子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