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遠,心中也都有一座廟堂。
仕元還是做宋的遺民,這真的是個問題。當一生都在出世與入世間徘徊的松雪道人用自己的趙體寫下“帝鄉佛國”這四個字時,他肯定不曾想到八百年后的長興人會把這四個字運作成一張很風雅的文化名片。境內凡草木清華山水佳秀之處,便有寺觀隱于其間,落花流泉,不與世接。位于鼎甲橋觀音山下的橫玉山寺便是這樣一處佛門凈地。此前也讀過一些有關古寺的文章,但大抵因神知而非真識,對古寺所有的傳說和傳說背后所映射出來的暮鼓晨鐘、山寺煙云知之甚少。但也會隨季節的走動,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忽生登臨之意。于是,合上枯黃皺巴的書冊,時值丁亥和戊子更迭的當兒,懷良辰以孤往,遂了戀山戀寺情結。
繾綣出門,獨自一身,尋訪隱匿在山間的古剎,我比較喜歡這樣的精神之旅。出長興城迤邐北行三十五里,一路上風景和歷史一樣深沉,生怕一不小心就讀到伍子胥的無路和無渡。塵煙早有定數,逝者如斯,略過不表。造訪古寺之前,盡管已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對佛門的敬畏之意,顯然占了上風。橫玉山寺就坐落于景色清幽、遠離塵擾的觀音山之陽,他就像一位偏居一方的恬然隱者,有說不盡的滄桑。
循著隱約的磬聲,找到了叢林之中的這座千年古剎。拜寺之前,先整整衣袂,而后洗心滌慮,準備作一次虔誠的朝覲。檀香氤氳,恍惚迷離,如入浮屠凈土。緣著照壁,入得山門。冬至日近,正值水陸法會。只見殿前燭光瑩瑩,香煙繚繞徐歇,人煙阜盛。住持昌明師傅正在禪房靜修,不便打擾。便踱至殿門外看唱經。不僅是感官,對于精神缺少信義的滋養而變得日漸荒蕪而言,也很有某種穿透力。不覺間,師傅已迎將出來,僧袍飄飄,和昨日佛號聲聲的手機鈴音很相符。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未曾謀面,亦頗投機緣。悟禪茶一杯,師傅二十歲出家,皈依佛門已有十五個年頭。十五年,對于出家人而言,只是一盞茶的工夫。山風徐來,松濤陣陣,心里涌動綿綿詩意,讓人作曠古的遙想。
唐代香山精舍住持憲上人為置禪僧,在觀音山開山結廬,創建伽藍。從此他便在觀音山的巨石細流、古樹荒草間,承朝露、觀氣象、誦心經。青山不再寂寞,一脈香煙飄飄裊裊,歷久不散,從唐代直到如今。這憲上人便是佛教南山律宗祖師道宣的再傳弟子。當年,憲上人與師兄鑒真,同在道宣的弟子弘景的門下修禪論道、論著義理。
當年,“天寶十年第一進士”的錢起,卸下“大歷十才子”的盛名,駕一葉扁舟,一路行吟弦歌。而后棄舟上岸,直奔觀音山而去。而錢起的職位從校書郎(副科級)一直干到考功郎中(副司局級),怕也是得了憲上人的不少真傳吧。
縣丞吳承恩除了書寫錦繡文章之外,“平安長興”的創建工作也抓得很好。為了根治盜患,他竟然將抗敵前線總指揮部直接搬到了橫玉山寺。白晝出沒于太湖的風波里,而夜宿山寺,耳濡目染的是菩提蓮心。看來這位打小和佛家很有仙緣的大文豪,注定要用生花妙筆尋一扇精神的皈依之門。
觀音山的綠野仙蹤,鼎甲之鄉的文風浩蕩,釋皎然、白居易、陸龜蒙、皮日休等的詩影禪聲,這幾多可圈可點的人文淵藪和秀麗之色,都集中在橫玉山寺的邊緣。想要閱讀歷史,歷史此刻已被時間說盡。
走過一段用卵石鋪就的寺前敬香之路,仿佛腳下走過的幾千年那煙漫燭香不斷,虔誠信徒晝夜跪拜祈福的歷史。暮煙輕籠的佛像仿佛經卷的灰色封面,深掩著某個靈異故事。來到古寺后方,見一蓮花寶石臥于山岡,蓮花的紋理清晰莫辨。清香炷炷,緣于此石有求必應。底座猶在,只是不見蓮池上的觀音菩薩。有即無,無即有,正所謂大象無形。想必觀音菩薩又去觀世間疾苦,普度眾生了。
古寺前原有一放生池,現已被毀,當年的池水漣漪只能存于意會之中。轉念一想,倘若真的沒有殺生了,又何來放生呢?我們在折向新寺的山腰處駐足,師傅玉指一點,說道“太湖就是橫玉山寺天然的放生池”。道破玄機,只需一語。作為長興北陲的一座寺廟,橫玉山寺用他的慈眉善目端詳這一切,為一方百姓的福祉,提供一片清涼的背景和博大無量的支撐。
今逢盛世,實乃佛門幸事。可以不用農禪并舉,但寺院的中興,還需青燈古佛。橫玉山無語,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拈花一笑。
暮色將至,光線從微暗的松林滲出,隨同磬聲與涼風擴散,松風拂面,驀地有天竺之香襲來,但見白云中游數尾木魚。
下了山,心中暗自忖度精深奧妙的佛學禪語。不由衷心起來,身如菩提,心似明鏡,好似有所頓悟。《色戒》的電影海報已洶涌至寺下的山村,是弘揚佛法、廣播教義嗎?南無阿彌陀佛!
花香散處,皆佛心禪意。耳畔,剛剛還是梵音陣陣,不覺間,雙腳已深陷紅塵,而我又將在人間煙火中繼續蠱惑。幸好,一切還有圓滿的余地,何妨揚眉淡笑,心境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