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達庵
第三節 極盛時代
大唐自太宗至德宗一百七十年間,為中國佛教最盛之時。玄宗治世,敕天下諸州擇規模宏偉之道場一律改名開元寺,藉示開元佛化發展之極。其中可分二期:
其一初唐
貞觀初至開元初七十余年,繼承歷朝譯事,顯教大部重要經論向所未備者,今皆彌補之;是為顯教極盛時代。譯師特出者數人:
(1)釋玄奘,陳留人。貞觀三年出關西行,遍歷諸國,廣習瑜伽法門;護法論師再傳弟子。唯識之學卓絕當時,印度沙門外道莫敢與抗。貞觀十九年歸唐,所赍經律論多至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抵京之日,道俗郊迎甚盛,視同彌勒下生。太宗敕于西京弘福寺廣事翻譯;證義綴文大德二十人。念載之間,譯出大小乘經律論七十六部一千三百四十七卷;未譯者尚占多數,而體力既敝,不堪任勞矣。譯本最鉅者為《般若經》六百卷;次《大毗婆沙論》二百卷;又次《瑜伽師地論》百卷;余如《順正理論》八十卷,《俱舍論》三十卷,《顯揚論》二十卷,以及法相宗所依經論多種;皆重要之作也。密咒之經、中觀之論亦不少;而以糅譯之《成唯識論》尤為特色。譯文順應梵語,毫無含混之弊,識者謂不啻直讀梵本云。麟德元年二月五日中夜示寂;七七日顏色不變;世壽六十五。高宗聞之,罷朝五日志哀,謂失國寶;敕依佛故事,金棺銀槨葬于關中滋水之東。福慧雙隆,東土諸僧所未有。
奘公多方參學,得力處在戒賢論師、勝軍居士二人;故其傳譯以《瑜伽》、《唯識》二論最稱杰作,是得世親之精要者。然世親之學,于《法華》、《涅磐》、《華嚴》等一乘大教無所不論,奘公尚未暇注重此事。
(2)實叉難陀(義為喜學),于闐國沙門,喜研一乘經教。武后臨朝,以舊譯《華嚴》處會未備;聞難陀長于此道,特請赍經入唐,從新翻譯。大德沙門菩提流志及義凈二人同宣譯本。歷四載譯成八十卷。其后又重譯《大乘入楞伽經》及《起信論》二種,較舊譯均稱益善。其余一乘顯密諸經各有數種。統計共得十九部百零七卷。本擬再次傳譯,無常忽屆;年祗五十九,可惜也!茶毗時其舌不壞;與羅什后先輝映;所譯信符法理也。
顯教大乘經卷,帙巨者有五大部:一《般若》,二《寶積》,三《大集》,四《華嚴》,五《涅磐》。《涅磐》四十卷成于涼;《大集》六十卷成于隋;《般若》六百卷,《華嚴》八十卷,《寶積》百二十卷皆成于初唐,故初唐有顯教極盛時代之稱。難陀除譯《華嚴》八十卷外,尚有小品數種;皆足珍也。
(3)釋義凈,齊州人,繼玄奘后游學印度之名僧也。經三十余國,歷二十余年,以武后乙未攜梵本大小乘三藏五十萬頌歸國。初襄實叉難陀傳譯,嗣乃自翻。先后共出六十一部二百三十九卷,顯密俱有之;而特詳一切有部律藏(所譯多至二十余部,以《根本說一切有部毗柰耶》五十卷最鉅,足與《十誦律》頡頏)。
唐自玄奘游學歸國后,步武者絡繹不絕;義凈當時所知者多至五十余人。然或客死,或失蹤,能歸國大弘所學如奘凈二公者,實不易得!凈服膺道琳法師之研究密教甚有妙理(琳乃失蹤之一),曾于中印那蘭陀寺屢入壇場,希求密效,而不能成就厥功為憾。此因志存游歷,未能長期專修之故耳。
(4)菩提流志(義為覺愛),南印沙門,聰穎絕倫。初習外道,無所不通;以為究竟。行年六十,與大乘善知識對辯,理屈辭窮;乃皈依佛教。五載之間,洞達三藏,確非凡流所及。武后聞其大名,專請赍梵本來唐。長壽二年開譯經論,歷十七載,譯出五十三部一百一十一卷。以《圓成大寶積經》百二十卷最有價值。密經多種,以《不空索》三十卷最巨。年已百余歲,不再翻譯;一心修證。至開元十五年九月意欲舍世,從二十日起不飲不食,而神色如常。十一月五日示寂;世壽百五十六云。
《大寶積經》內含四十九會,歷朝先后譯出二十三會八十一卷。奘公暮年承眾僧請求,欲全譯之;起草數行,覺氣力不加;乃輟筆。流志亦以全文過巨(與《大般若》等),恐難盡翻;祗補譯所缺乏之二十六會三十九卷。余二十三會,或仍舊譯;或加整理;湊集成編,《寶積》部遂告圓成。初唐所成顯教三大部:一為奘公之《般若》;二為難陀之《華嚴》;三即流志之《寶積》也。
其二盛唐
時至開元,中國顯教之傳譯可稱觀止!后此非無特出經論,卷帙大都有限。由此以訖貞元,八九十年間,所譯皆尚密乘;不惟文字宣揚,且屢開壇灌頂。規模之盛,純以毗盧兩部大法為宗;非區區一尊雜密之比;是為密教極盛時代。譯師以“阿奢黎”兼之;亦有未見開壇而但翻梵本者。特出四人:
(1)善無畏(梵云輸波迦羅),中印人,甘露飯王(釋尊季父)之裔,生有神姿。十三歲嗣烏茶王位,后讓國于兄而現沙門身;早證法華三昧。嘗附商舶,游歷諸邦,途遇盜,甚危。畏默念真言,感見準提菩薩出現;群盜悔罪皈依;知持咒有特效,益深究之。嗣見龍智菩薩(或作達磨掬多)得傳承毗盧兩部大法;為真言宗阿黎。神驗甚多,聲譽遠達中國。睿宗遣使候諸塞外,未值。玄宗即位之初,夢見真僧異相;圖于殿壁以記之。開元四年,畏抵長安;貌與圖合。帝不勝欽重,敕在菩提院先譯《虛空藏求聞持法》一卷;此祗《金剛頂經》之小分。赍來梵本不少;乃被藏諸內府,無緣續譯。昔有沙門無行游學印度;廣集梵本歸唐;不幸至北印而歿。唐皇使收回遺本;藏諸西京華嚴寺。畏偕弟子一行揀得其中密典數種,向所未譯;真言宗胎藏部要籍也。尤要者即《大日經》;原十萬偈,畏譯其中精要三千頌;一行筆受,共成七卷。復出《蘇悉地經》、《蘇婆呼童子經》各三卷,皆密乘之較淺者。尚有密法十余種,傳(宋高僧傳)錄(開貞兩錄)皆未紀載;以非密宗行人不及知也。中以《大日經廣大儀軌》三卷為至寶,即胎藏界大法之根本也。開元二十三年,畏入滅于長安;世壽九十九。
兩部大經皆由龍智菩薩住持,沙門無行乃能得其一部;當是蒙授法之一人,曾否獲一部阿黎之位,惜歿于中途,無由證明也。一行筆受此經;復集師說為疏;于是密宗始有妙理可尋。其價值能超出顯教之上,端在于此。向被顯教學人列入方等大乘者,局于雜密耳。
(2)金剛智(梵云跋日羅菩提),南印光明國人。幼年出家;二十受戒。于中印那爛陀寺廣學大小乘三藏,兼通《中觀》、《瑜伽》。三十一歲往南印禮龍智菩薩為師。經七年承事供養;得受五部灌頂;傳承兩部大經;諸佛秘密之藏無不精練。嘗于作法中感見觀自在菩薩現身,證明其學成就;指往東土禮文殊,弘密乘。乃航海而東,三載始達廣州。開元八年,乃抵京邑。所住之剎,必建灌頂道場,廣度四眾。屢為內廷作法,皆大靈驗。十一年,從事翻譯;未及十載,譯出密教經軌數十種。《金剛頂》、《大日》兩部念誦法均出大要;其他亦皆密宗鴻寶也。《釋教錄》祗記譯籍八種,遺漏殊多耳。二十年,有敕放歸本國;行至東都示寂,世壽七十一。不空三藏繼承法統,為真言宗第六代阿奢黎。
傳稱:金剛智三藏于顯密義理無不通達;隨問剖析,皆順應機宜;密乘尤能盡法身如來之秘奧,卓然一代大祖師。東土純密之宗流傳至今不絕者,皆其法脈也。當時解答妙理,惜無人一一記而傳之;今所傳者,祗《金剛頂經義訣》而已。然金剛頂宗要旨藉此而明,后賢之獲盡量發揮,實利賴之。
(3)不空(原名智藏)和上者,南印師子國人。十四歲師事金剛智阿奢黎,隨侍東來。開元十二年始,受具戒于廣福寺,助師翻譯經教,熏習日深;蒙授兩部灌頂,護摩阿黎法;并盡付密乘諸經。亦兼受善無畏阿黎灌頂,得胎藏法秘要。至三十歲,本師已入滅;奉命西行,廣搜梵本;取道廣州,采訪使劉巨鄰懇請灌頂;乃于州之法性寺(即今光孝寺)開壇,受灌頂者以萬計。后達師子國,得遇龍智菩薩,虔獻金寶錦繡,請開十八會金剛頂瑜伽法門,及毗盧遮那大悲胎藏法門。菩薩特為建立壇場,不空及隨行弟子含光等同受五部灌頂。嗣后廣參善知識,搜尋密藏及諸經論五百余部。顯密法理無不窮源竟委。游行五印,法驗屢著奇跡。天寶五年還京,續詔入內建壇,為帝灌頂。頻年為國家修法,無不靈應如響。身歷三朝,皆為帝師,臣民受灌頂者不可勝數。大歷三年,于興善寺建立壇場;代宗敕令近侍大臣諸禁軍使一致灌頂;可稱中國密教最盛之時。赍回梵本,奉敕翻譯。自天寶至大歷先后譯出一百一十部一百四十三卷;著錄所未及者,尚有四十余部。大歷九年六月初,自謂白月圓滿當行。屆時以大印身定中示寂,世壽七十;荼毗得舍利數百粒。傳法弟子五人:一含光,二惠朗,三曇貞,四覺超,五惠果,皆第七代阿奢黎。然惠果一支獨延綿不絕。
善無畏大士闡發胎藏界理趣;金剛智大士指示金剛界義訣;不空大士兩師之,兩部大旨集成于一人;后更親謁龍智菩薩以增益之;復廣參善知識以輔助之;所學尤完備矣。《法華》有軌;《華嚴》有觀,舉顯教最高義理,以密法證明其妙境;是真融會顯密之一乘大家也。中國佛教得此位大士住持,允稱極盛時代。三朝禮遇之隆,超越今古;不亦宜乎!
(4)般若(義為智慧)三藏,北印國人也。幼年出家,廣習小乘之學。二十三歲以后,詣中印那蘭陀寺精究瑜伽諸論。經十八載,轉向南印學密;從法稱(唯識專家)阿黎備受五部真言。嘗聞支那大國有文殊法身道場;遂發愿來唐禮謁;兼弘所學。初次垂至廣州,被風驅回師子國。再次垂至廣州,風竟破舶溺人。三藏孑身漂流至海邊;所失梵篋乃先擱沙上;信有護法冥助也。貞元四年,開譯《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乃擱沙梵本之一;逾年譯成十卷,得未曾有之一乘教典也。嗣續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經》等數種。十一年南印烏荼國王獻《新華嚴經》;敕三藏更翻之,則第九會入法界品廣本也。越四年,譯成四十卷,末卷為前兩譯(六十卷及八十卷本)所以未見。即后世特別流通之《普賢行愿品》。《華嚴》得此,庶幾圓滿。盛唐譯事斯為殿軍。
教法五藏,譬諸五味。《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未到之先,中國學者輒以己之所尚為醍醐。是經由釋尊金口親宣,楷定醍醐上味惟屬《陀羅尼藏》;足杜一切戲論矣。極盛時代將終,此義方與《普賢行愿》同出;茲可異也。若三藏之不淹沒于海;豈偶然哉!
第四節 復興時代
唐自貞元以后,譯事無聞。武宗破佛,頓呈衰落。宣宗嗣位雖即取銷亂命;然經典被毀,恢復難期。繼此維持,惟賴教外別傳之禪宗。歷晚唐五代皆一息僅存。周世宗重加破壞,佛教幾無立足地矣。趙宋統一天下,太祖太宗知佛法關系國運甚大,極力提倡;梵僧漸至。一方搜刻舊辭;一方翻譯新本;是為中國佛教復興時代。延至現代,中國頗多變化。略分三期述之:
其一 北宋
太平興國七年六月,太宗詔立譯經傳法院于東京;廣延梵僧分翻教典。三藏法師最著者三人:(一)施護,于闐籍,賜號顯教大師;(二)法天,其后改名法賢,中印籍,賜號傳教大師;(三)天息災,賓籍,賜號明教大師。真宗時,最著者則為法護,摩竭陀籍,賜號傳梵大師。譯本現存者,施護百一十一部二百三十六卷;法天百一十八部一百六十七卷;天息災十九部五十九卷;法護十四部一百七十卷。
當時印度佛教最重密乘,諸師來華各弘所學,自以密法為主;開譯梵本,必先作法加持。施護所出《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可補唐《金剛頂經》之略。其余密典亦多特色,惜無實修之士一一親證妙境;從而發揮其無上真理耳。
其二 元
宋因徽宗排佛,復興氣象消失。嗣雖追悔,而國事日非;南遷后,更無暇注意佛教。元世祖統一華夏,始提倡之;是為再次復興。然所提倡,偏重西藏喇嘛教,溯源同出印度密乘,而面目稍異。世祖以政治手腕尊藏僧發思巴為大元帝師,嘗傳譯“一切有部”戒律二種各一卷。其弟子沙羅巴繼為國師,則譯密典數種;如《佛頂大白傘蓋陀羅尼經》等,皆小冊子。較之北宋規模,遠不及矣。
西藏佛教分前傳(八世紀)、后傳(十一世紀)。前傳以蓮花生為主;后傳以阿提沙為主。元代所崇之喇嘛教,則前傳數派中之薩迦派也。此派與中觀法門之清辨系頗相合;因忽視戒律,流弊滋多(世祖時,有嘉木揚喇勒智,以釋教總統資格而肆行殺盜;成宗時,有必嚕匝納實哩,以國師資格而圖謀不軌;順帝時,有伽磷真以帝師資格而導帝淫樂之類是),而發揮教理之事亦絕少。惟武宗敕從西藏大藏經譯成蒙古文,可稱偉舉也。
其三 近代
明清皆取元之政治手腕,藉喇嘛教羈縻藩屬;以國師活佛等虛名籠絡其中有權威者,不在弘揚其道;縱有傳譯,亦秘密藏諸內府,非大眾所知也。萬歷(明代)乾隆(清代)均有雕刻大藏之事,祗屬流傳;與傳譯異。乾隆中葉,以滿洲語翻譯大藏;不讓元武宗專美于前;則是化他式之傳譯也。嘉慶以還,佛教日漸衰頹,以僧伽流品龐雜故。及太平天國排佛,益凋零矣。光緒間,世界潮流所趨,國人思想丕變。對于宗教,漸知擇。以佛法含理最豐,學者視為極有興趣。古籍散佚而保存于日本者,陸續羅致之。日僧著述較有條理者,則翻譯之。千余年失傳之密宗,因得重興機會。西藏密教亦乘時活躍于北平,浸假有留藏學法團之組織。藏文漢譯之經軌,最近日有增加。是為中國譯事第三次復興之期,前途未可量也。
元世祖嘗敕漢藏諸僧對勘雙方教典之同異。據《法寶勘同錄》臚列漢文現存之本為西藏所無者,其數不少,但藏文所有而中原缺如者,則未見說明。近人調查謂漢文缺本實多。將來若有大規模之傳譯院,舉西藏獨有之本,盡翻漢文,當可集成一部更完備之《大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