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鹿鳴
引 言
在世界宗教發(fā)展的歷史上,佛教的發(fā)展有個特點,那就是從釋迦牟尼創(chuàng)立佛教起到后來興起的大乘、密乘佛教,無論是依據(jù)的經(jīng)典,還是教理組織、修證方法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并形成了南傳佛教(比較多地代表了原始佛教及部派佛教中上座部的特點,大乘興起后又稱之為“小乘佛教”)、漢傳佛教(代表了受中國文化影響較深的大乘佛教的特點)和藏傳佛教(代表了密乘及部分印度大乘佛教的特點)三大系佛教傳承。
要理清一種思想的流衍,最好是去源頭看一看。《阿含經(jīng)》就是這樣的經(jīng)典,被認為是佛教發(fā)展中最早的文獻記錄。《阿含經(jīng)》包括《雜阿含》、《中阿含》、《長阿含》、《增一阿含》,是佛陀在世說法的樸實記錄,為原始佛教及部派佛教所公認的“根本佛法”,是反映佛陀在世時說法面貌的根本經(jīng)典。
佛教傳入中國后,正值印度大乘佛教興起,大小乘經(jīng)典同時傳入中國,在大乘佛教炫麗的氣氛中,相對的小乘經(jīng)典未受重視。隋唐時期的各種判教中,《阿含經(jīng)》部被判為小乘,致使后來阿含經(jīng)很少有人研究。進入二十世紀以后,受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強烈影響,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幾千年未有的大變化,漢傳佛教也開始在一個更大的范圍內反思、探討佛法的真精神,故而《阿含經(jīng)》開始受到重視,人們逐漸認識到了其保存了原始佛教的風貌,最能體現(xiàn)佛陀出世的本懷。
在這里我們先澄清幾個概念: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小乘佛教,南傳佛教。
原始佛教指佛陀在世至佛入滅后百年左右時期的佛教,也有學者稱之為早期佛教或根本佛教。部派佛教指佛滅后百年至二三百年間佛教分為上座部、大眾部二根本部派及十八或二十部派時期的佛教。小乘佛教指公元前后大乘佛教興起后對部派佛教的貶稱,又被稱為聲聞乘佛教,但部派佛教本身并不自稱為小乘或聲聞乘。南傳佛教指由印度傳到斯里蘭卡并遠播東南亞地區(qū)的佛教,又稱南方佛教,因由部派佛教時期的上座部流傳而來,又稱為上座部佛教。
日本南傳佛教學者水野弘元認為:“說南方佛教是小乘佛教,其實正確的來講,應指三藏中的論藏是小乘。至于經(jīng)藏、阿含經(jīng)不應說是小乘。因阿含經(jīng)中很多的道理,是今天大乘教義的根本所在。”“在(天臺宗)五時八教里,把阿含判為小乘教有點不恰當。其實小乘教應該指的是部派佛教、阿毗達摩佛教才是。阿含的教法應看為是大乘佛教的起源。”“其實阿含經(jīng)里面,也有上乘境界的人可以聽的教法。”
四阿含在以前的排列順序是長、中、雜、增一。但近代的臺灣印順法師研究認為《雜阿含經(jīng)》是四阿含經(jīng)中最早出現(xiàn)的,“四部阿含是以‘相應教’為本的,‘相應’也稱‘雜’”。認為長、中、增一是在《雜阿含經(jīng)》的基礎上漸次增加形成。
《雜阿含經(jīng)》五十卷,南朝劉宋元嘉二十年求那跋陀羅譯,共包含1362經(jīng)。譯出后未得到很好的整理,以致卷次失序,品目不明,并佚失兩卷。近代以來,呂澂先生根據(jù)《瑜伽師地論》的攝事分(卷八十五至九十八),發(fā)表了《雜阿含經(jīng)刊定記》 ,大體確定了此經(jīng)的結構。繼之,印順法師細致地整理出《雜阿含經(jīng)》原始結構,發(fā)表《雜阿含經(jīng)論會編》,至此此經(jīng)才清晰可解。經(jīng)二氏整理之后,全經(jīng)品目分明,卷次有序,其體裁與組織,清晰可見,為研究本經(jīng)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本論文的目的在于討論《雜阿含經(jīng)》中的佛陀思想。當然,這樣的題目,應以全部北傳四部阿含經(jīng)和南傳五部尼迦耶為依據(jù)更好。但由于卷目甚大,故筆者只選取了其中約八十八萬言的《雜阿含經(jīng)》作為主要經(jīng)典依據(jù),又參考了其他學者研究四阿含和五部尼迦耶的一些成果,而作成此論文。
第一章 生命的困惑
自古以來,宗教家、哲學家就不斷地思考生命是什么?生命的本質是什么?人應該做什么?并給出了各種不同的解釋和道路。從《阿含經(jīng)》的思想來看,佛教的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思考、探索的核心問題依然在此。盡管《雜阿含經(jīng)》中只記載了釋迦牟尼成正覺之后的事跡,但為了問題的明了,我們還應該考察一下釋迦牟尼出家的初衷。
釋迦牟尼,又稱佛陀,姓喬達摩,名悉達多,公元前六世紀頃生于北印度的迦毗羅衛(wèi)(今尼泊爾境內),屬釋迦族,剎帝利種姓。父親凈飯王是釋迦國的君主。根據(jù)現(xiàn)代考證,認為當時的釋迦國是共和制,基本上是地區(qū)強國薩羅的屬國。佛陀意為正遍覺者,又稱如來,意為如實(真如)而來的人。釋迦牟尼是時人對佛陀的尊稱,意為釋迦族的圣人。在《雜阿含經(jīng)》中,通常佛陀的弟子稱佛陀為“薄伽梵”(意為具瑞德的人,通常又譯為“世尊”)或“如來”,而一般人多直呼為“瞿曇”(即“喬達摩”的異譯)。
對宇宙人生真相的探索也許是人類的永恒追求。悉達多太子為什么要出家?從原始佛教文獻可知,悉達多太子有舒適的生活,尊貴的地位,英武的才能。經(jīng)中也記述了悉達多從小就喜歡沉思。盡管經(jīng)典中對佛陀出家前的生活記載的并不詳細,但我們大體上可以得知困擾他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在巴利語三藏之后的佛典中,普遍采用了太子“四門出游”的傳說,即太子先后四次從都城四方城門出游,分別遇見老人、病人、死人和出家人,深感人生無常,決心出家。這個傳說出自《長尼迦耶》第14《大本經(jīng)》。在此經(jīng)中,佛陀講述了過去毗婆尸佛為太子時出家的故事,實際上是佛陀本人出家前困惑于生老病死的形象化表達。《神通游戲》描寫太子請求凈飯王允許他出家,而凈飯王含淚懇求太子不要出家,表示愿意滿足他的一切愿望。太子提出如果能保證他不老、不病、不死,他就不出家。凈飯王對此無能為力。
根據(jù)文獻記載,悉達多太子十六歲的時候,依當時的習俗,娶美麗的公主耶輸陀羅成家,二十九歲時出家。十三年的家庭生活,或許可以說明他不是一個不熱愛家庭生活的人。由《本生故事》記載可知,悉達多太子夫妻感情是非常融洽的。凈飯王對悉達多太子也寄予了深厚的期望。這些資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悉達多太子為什么在兒子出生之后出家。顯然的事實是,出家尋求真理是個艱辛但又不一定有結果的行動,所以兒子的出生,對父親凈飯王、妻子耶輸陀羅是個比較周全的安排。這個細節(jié)與成正覺后的佛陀顯示出的慈悲、中道精神是一致的。但在南傳律藏的《大品》中記載說,佛陀的兒子羅羅出生后,佛陀說縛礙來了,應趕緊出家。
就一般的認識而言,悉達多太子的人間生活是非常幸福的,但就在這時,他選擇了出家。在呂、宇井伯壽的研究中,提到了另一種現(xiàn)實的原因。他們認為佛陀一定也有他現(xiàn)實的苦惱。傳說他生下后,相士曾預言他將來不做轉輪王,就成為大思想家,正反映他當時面對現(xiàn)實所必須采取的非此即彼的道路。但釋迦國當時所面臨的是受強敵威脅的現(xiàn)實壓力。
在原始佛教的經(jīng)典中,佛陀的出家被認為是不滿意受縛于生老病死而生起對宇宙人生真諦的強烈追求。不管我們是否可以得知佛陀出家的真實原因,如果從佛教在人類文化中的歷史和現(xiàn)實影響而言,悉達多太子的誕生乃至出家成正覺是人類歷史中的一件大事,這就不僅僅是當時印度社會沙門出家傳統(tǒng)中出現(xiàn)的一個偶然事件而已。
《中尼迦耶》第26《圣求經(jīng)》中,佛陀自述出家修行經(jīng)歷:“在我覺醒之前,我只是一個尚未開悟的菩薩,自身受縛于生、老、病、死、憂愁和污穢,為何還要追求受縛于這些的事物?我想,自身受縛于這些,看到其中的禍患,能否追求無生、無老、無病、無死、無憂愁、無污穢,達到無上的解脫,達到涅?”
《經(jīng)集·出家經(jīng)》中記載,佛陀在剛出家的漫游中遇見頻毗沙羅王,勸他還俗,但他視“愛欲”為危險,決志出離。這里非常清楚地表達了佛陀是為了尋求解脫于生老病死、憂愁污穢等生命現(xiàn)象的無常而出家的。《雜阿含經(jīng)》多處記載了佛陀及弟子講述為什么要出家,回答正同于此。
272經(jīng)中佛陀對比丘們說:“諸善男子!汝不為王賊所使,非負債人,不為恐怖、不為失命而出家,正為解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汝等不為此而出家耶?”在113經(jīng)中,進一步概括為“為斷苦”而出家。此經(jīng)中一個外道出家問佛陀的侍者羅陀,“因為什么原因在沙門瞿曇所出家?”羅陀答曰:“我為斷苦故,于世尊所出家修梵行。”1240經(jīng)中進一步說一切諸佛如來為此而出興于世,為此而說法。經(jīng)中說,波斯匿王一日獨靜思惟,想到:“此有三法,一切世間所不愛念。何等為三?謂老、病、死。如是三法,一切世間所不愛念。若無此三法世間所不愛者,諸佛世尊不出于世,世間亦不知有諸佛如來所覺知法為人廣說。以有此三法世間所不愛念故,謂老病死故,諸佛如來出興于世,世間知有諸佛如來所覺知法廣宣說者。”波斯匿王想到這里,便去請問佛陀,佛陀肯定了他的看法。在406經(jīng)以著名的“盲龜浮木”比喻進一步表達一個理性化的認識:人生難得,輪回真苦。
這些記載都顯示出原始佛教對佛陀出家目的的表達是從解脫于苦的負向而言,而在大乘中則更強調為了成佛度眾生的愿而出家,是一個正面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