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第十六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六章 盡乾坤是個眼
上次講到‘三報五果,鑒真俗之所歸,則能斥小除邪,刳情破執’,重點是:要講禪宗的明心見性,就必須把唯識心的作用弄清楚,才能夠真正徹底地明白見性的道理。
下面是介紹當時宏揚唯識的人:
遂乃護法菩薩,正義圓明。西天大行,教傳此土。
護法是個人名。當時印度護法等人,都是宏揚唯識宗的大將、大宗師。西天指印度。印度后來唯識之學大行,慢慢傳到中國來。
佛日沈而再朗,慧云散而重生。遂得心境融通,自他交徹,不一不異,觸境冥宗。非有非空,隨緣合道。
這些文字都容易看懂。但如果談修證,一般所謂參禪或其他佛法的修證,偶然的心境上得一點修養、清凈、安祥則有之;但是心地法門與物理世界能夠彼此融通,不是理論,而是事相。事相就是事實、功夫。真正功夫到了,心與境能夠融會貫通了。
一心清凈,萬法圓融
其次,‘自他交徹’。我們普通學佛,在境界上達到自己的清凈則有之,心念的安祥是有,他力方面就沒有辦法。比如我對于你,對于他,彼此能夠發生感應之作用則做不到,何況過去有成就的,如諸佛菩薩或諸天神,種種境界,與之‘自他交徹’談不到。若不能達到‘心境融通,自他交徹’,就不是禪宗所講的悟道。理論上通一點點,,心境偶然的安祥不算的,必須要達到‘心境融通,自他交徹,不一不異’,與古佛先圣、后圣會通,二而一,一而二。
‘觸境冥宗’,碰到外面的境界,冥,就是能清清凈凈,了無所了,這是佛法心宗的宗旨。文字看得非常清楚,一講修養,真的境界事相來了,做不到。平常打起坐來,參禪啊!自覺得蠻清凈的,而且自覺修養很高,八風吹不動;外面一點不如意的事情,卻火冒三丈。所以要‘觸境冥宗’,佛法并非光閉眼打坐,圖自己的清凈;要在利人利事中,觸景能夠冥宗,完全到了心而無心,念而無念。能夠做到這樣利人利事的功德才是,假使不能則不算佛法。
‘非有非空,隨緣合道。’同時要能夠做到‘非有非空,隨緣合道’才可以。這句話也是聽起來很簡單,實際上做不到。達到空的境界已經做不到,有的境界更難。你說:‘我們現在就有。’現在的有是假有,一個念頭都把握不住,一個思想都停不了,這個是假有,受業力的牽流而變動,自己不能作主。
要把現有的業行,生理、心理方面空得掉,然后再拋去這個空的境界,就是非空,非空就是有了。做到了妙有,起一切作用,在生物之外,生物之內,能夠相互起交感作用。比如神通,這個感應作用。神通能夠起來,起來以后又拋棄掉,就是非有。有而不有,空而不空,做到了,然后才夠得上說‘隨緣合道。’
這一節的話是永明壽禪師說有。佛法到了后來,隨便談空,隨便說有,從龍樹菩薩以后,般若宗談空,說空說得太過份了。所以他在前面提到‘唯知口說于空,步步桓游有內’。因為這個流弊的產生,所以才有唯識宗、法相宗的出現。經護法菩薩的整理,在印度大為流行。到了唐太宗年間,玄奘法師去留學時,印度佛法已經很衰微了,只剩一位已一百多歲的戒賢法師,忍死等待玄奘的到來,而傳法后就圓寂了。所以唐朝以后,唯識宗也曾在中國大為流行。
若不達三量,真妄何分?若不知四分,體用俱失。故知浪說心之名字。微細行相慒然不知。
‘若不達三量,真妄何分?若不知四分,體用俱失。’一般學佛的人,如不能通達三量(現量、比量、非量)境界,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妄心,就無從分別了。如不能了知四分,心的體用也就搞不清楚,一團籠統,自己還以為是道。
‘故知浪說心之名字,微細行相慒然不知。’ 一般學禪的人,名詞都懂,偶然眼睛一閉,心理得到一點清凈都懂。尤其現在的人講禪,‘青蛙跳下水,噗通!’空了,這就是禪。或者雁飛過去了,花掉下來了,以為這就是啊!這個時候覺得很寧靜;哪里是寧靜?你還在那里感想哪!早已不空了。這叫做‘浪說心之名字。’而對于自己的起心動念的各種微細現象,都懵然不知。
有些人坐得不錯,什么都空空洞洞不知道,殊不知那個空空洞洞不知道的,正是你心理的一個造作的境界,已不是現量。換句話說,你感覺坐得好,很清凈,那個是比量,假的,不是真空。那是比較的,因為你心經常在動亂中。就像瞎貓偶然碰到死老鼠,你覺得空了,那個境界是你在忙亂中偶然得到的,下意識還是知道呀!
你認為這很清凈,空,大概這個就是禪,這是比量,不是真空,不是現量。而且這個比量的境界,一下就成非量,然后就進入昏沉狀況,好像清楚,好像不清楚。或者,前面有一點光影;或者,這里跳一下,就以為不得了,任督二脈通了。其實,哪有這么容易!這是非量境界。自己落在非量境界不知道,還以為證得心性之體了,這很嚴重。換句話說,這只是生理感受。
小心患上宗教病
有些念佛、學密的人,更神秘了。什么得到感應,又是做了什么夢,神秘兮兮的,不曉得自己早落在非量境界上,很嚴重。所以心理狀況搞不清楚,我是不贊成人家學的,深怕走入非量境界,說好聽是非量,說不好聽是宗教心理病。所以一定要把心性特別搞清楚,要懂得唯識。
終不免心境緣拘,自他見縛。目下狐疑不斷,臨終津濟何憑。
‘終不免心境緣拘,自他見縛。’否則,最后自己的心境初外緣拘住了。外緣就是你心里頭在寧靜的時候,所產生的一個現象,這個現象拉走了,就是外緣動了。這是心外去求,‘自見’被自我主觀意識束縛。他見,如各種二分法的宗教信仰都是。就學佛的人來說,如見菩薩現前,見光影等,已走入比量、非量。佛菩薩就是他,那個他力究竟是真是假?見地不夠,被他束縛了,就是假。
‘目下狐疑不斷,臨終津濟何憑。’學了半天道,自己現在還搞不清楚。問問自己:能夠肯定這件事嗎?絕對的肯定無疑嗎?直到無疑之地,做不做得到?這都是問題。平常打起坐來,還能無病無痛,儼然有道,還有點清明。真到了死亡邊際時,手忙腳亂,前路黑茫茫,一身痛得不得了,也叫不出來時,那時‘臨終津濟何憑’?茫然無路。這幾十年來,看多了大神仙、大教主,臨終時,不堪……怎么不堪就不講了。
回轉來說:‘不達三量,真妄何分?’比如大家在研究《宗鏡錄》,我在講,是比量。大家懂了,還是比量,比量是心理就是相對性、比較性的。如同樣講一句話,聽眾不同,各個領受也不同,甚至有的把意思都聽反了。世間的一切知識,都屬于比量心的作用而來的。非量就是幻想的境界,乃至于精神病等病態境界都是,有些人杯弓蛇影地見到鬼,也都屬非量境界。
至于現量境界,比如大家念佛,念到念而無念,心理很清明,一個思想都沒有,看起來是意識的現量,其實,這還不是真正意識的現量,只能說是相似的意識不起分別,相似的現量。在這相似的現量當中,還有妙觀察智哪!心念不起,什么都不動,很寧靜的在那里。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是無知,那是昏沉,昏沉也是意識呈現的。假定說這里頭我知道,前一個思想過去了,后一個念頭未來,中間空空洞洞,都不起分別,一切來我也知道,過去就過去了,而不昏沉,清清明明,可是你知道清明自在,沒有障礙,這是第六意識現量,能夠起妙觀察作用。
螺獅殼里死人無數
但是意識現量,拿整個的現量來講,是相似的,不是明心見性那個性。大徹大悟,所謂‘虛空粉碎,大地平沉’。什么是我們的真現量?心物一元,三千大千世界如掌中觀庵摩羅果。就是跟宇宙合一了,大而無外,小而無內,圓明清凈,才是心意識的真現量。所以這個世界、這個宇宙也是阿賴耶識的現量而已。
因此我們用功學佛,心境沒有達到這一個境界,坐在那里偶得一念清凈,認為這個就是意識現量,把握這個境界就認為自己已明心見性,身心修養把握了,這是錯的,禪宗形容這是在黑漆桶里,這不是參禪,普通修養的人都能做得到。浙江地區的禪師把這種情況叫做‘螺獅殼里作道場’,自以為得道了,大作法事。
‘量’字翻譯得非常好,有擴大的意思。心量要越坐越廣大,結果我們坐在那里,心境是無限地縮小,螺獅殼里作道場去了,不知道整個三千大千世界是阿賴耶識的現量。所以現量的道理,我們先要了解清楚。同時,研究唯識、法相宗,不要被那呆板的文字給困住。大宗師們講得很多,但是為什么自己作功夫卻用不上,是什么道理?就是沒有把三量的道理參透。如果三量的道理搞清楚了,才曉得原來我們在螺獅殼里作道場,閉著眼睛認為清凈的,還是妄心,不是真心,因此生死到來,抵不住。四大分散時,那個妄心的清凈不來了。
因此我們曉得現在坐起來,偶然的清凈、寧靜,還*這個螺獅殼里頭的結構都還好,沒有壞,而形成這一點清凈。要是里頭哪里出毛病了,那時你的小量境界毫無用處,那時‘心境緣拘’。四大分散,死亡的痛苦所能你拉住了,一樣的起恐懼,一樣的沒有用處。大家平常作功夫,自己以為了不起,真到了四大分散,還不要四大分散,病了時就不行了。
所以《百丈清規》也說,修道的才希望有病。有病的人才會小心,才肯修道。其次,真正的考驗在病,一下來一個大高燒,快要崩潰,自己一點作不了主時,大痛苦時,測驗你平生的道力夠不夠就在這里,恐怕那里不要說談禪談密,連叫哎喲都叫不出來了。所以不要妄談理論。
所以般若是送神符,臨終能令生死無滯。
‘所以般若是送神符,臨終能令生死無滯。’剛剛講唯識之理,現在又轉到般若性宗。一般學佛的人,認為般若是龍樹菩薩系統,而唯識是無著菩薩系統。事實上,由印度到中國,中國而歐美、日本,研究法相唯識的人,多半連帶研究般若,與玄奘法師一樣。這兩宗表面是相對的,一空一有。但研究般若的人,多半不喜歡研究法相唯識,覺得太啰嗦。談空容易,一切都不管,來個空就好了,干脆俐落。講唯識是科學性的,一點一滴要分別得清清楚楚。
不過,研究法相唯識必須要般若智慧作基本。所以般若智慧有這樣重要,是‘送神符’,了生死全*般若。佛法的成就不是功夫,是智慧的解脫。
學禪打坐功夫,是要由定生慧,是培養智慧的最好一個辦法。欲了生死全*智慧,不是*功夫。功夫在螺獅殼里作道場,抵不住事的。臨終要生死無滯完全*智慧的解脫。所以,我一再強調,學佛乃真正的智慧之事,希望大家一定牢牢記住。
心明幻滅
只為盲無智眼,教觀不明,從無始已來不能洞曉,違現量而失自心體,逐比非而妄認外塵。終日將心取心,以幻緣幻。
而我們一般學佛的,‘盲無智眼’,都是瞎子。‘教觀不明’,佛學的理謂之教理,教理沒有求證,那是空談,沒有用。教理拿到心境上求證,由止觀的真正修證,那是教觀。所能,教與觀要明白透徹。
一般人從來沒有搞清楚心的體和用的關系,因此違背了現量而喪失了自心之體。嚴格地講,心物(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都是一個唯心的現量而已,而一般人‘違現量而失自心體’,自然‘逐比非而妄認外塵’,跟著比量、非量在跑,把物質世界的一切當成真實。
‘終日將心取心,以幻緣幻。’請問:‘你那個清凈境界怎么來的?’若說因為坐得好,那么清凈是從腿來的?若說因為作功夫作得好,那么清凈是從功夫來的?若說從心來,那么心是怎么清凈的?照得出來嗎?實際上,心的清凈還不是心照出來的比量。清凈并非外來,放下就是。怎么放下?你還來一個放下,已經不是了,早已起來了。
現在現量就清凈了,不要加一點力量。不一定閉著眼睛才行,開眼閉眼是一樣的。心本來清凈的,被自己求個清凈的心撓亂了。心物兩個都是本體心的一個現量而已,還另外去找一個心,就是‘將心取心’。每一種境界來,都是虛幻的,結果我們不肯認平凡,喜歡找稀奇古怪的,那就是‘以幻緣幻’。
幻境多半由生理的毛病而來,有些是心理的幻想配合生理作用而來,非常復雜。我們打坐時,心理漸漸寧靜下來,可是生理還在活動,氣、血都在活動。身心兩個一摩擦,各種境界就出來了。每個人境界不同,因為每個人的性別、年齡、生理狀況、健康狀況與心理思想不同,反應也不同。可是一般人喜歡在幻境中去玩弄自己,都是‘以幻緣幻’。
似咬狗枯骨,自咽其津;如象鼻取水,還沐己身。必無前境而作對治。
‘似咬狗枯骨,自咽其津’這句話,永明壽禪師罵得妙。實際上,‘必無前境而作對治’。有些人發生了心理狀況,這樣、那樣境界來,于是諸佛菩薩有八萬四千法門來給眾生對治。
眾生無智,叫他放下,卻放不下,一定要求個法,自己騙對了:‘真靈!’有大智慧的人只好‘黃葉止兒啼’,‘將心取心,以幻緣幻’了。其實,人最煩惱痛苦的事,三天,最多一個禮拜就過去了,七天一個周期,經過時間的變化,自然變去了。不過,這里有個話頭: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
任何一種情感或煩惱,喜怒哀樂,經過一段時間自然變去了。俗話說:‘孩子見到娘,無事哭三場’,不理他,他哭久就不哭了。又如碰到傷心痛苦的人,你不可勸他不要哭,就讓他哭,哭過了,也就雨過天晴了,他哭不出來,那才叫人擔心。為什么經過一段時間一定會變去呢?不只時間,空間亦然,所以到外頭散散心,也就好了。那么究竟是空間變去了它,還是它變去空間,是個話頭,值得研究。
同一理由,你的功夫出了某一個房間就不同了,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道理何在?這些都是現代的話頭,要好好參究。總之,心理的喜怒哀樂,外境的風云雷雨,‘必無前境’,本來是空的,何需用方法去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