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嘉陵江中游的南充,是一座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當年暴秦初亡,楚漢相爭,漢高祖劉邦被項羽圍困在榮陽城中,形勢萬分危急。此時將軍紀信向劉邦獻了一個“假降班楚”,乘機脫逃之計。并且愿意假扮漢王去哄騙項羽,以為漢王贏得突出重圍的機會。劉邦采納了這個建議。正當楚軍上下盡都歡天喜地慶祝勝利,擁到東門外看漢王出城納降的時候,劉邦和張良等乘機帶上親隨,悄悄從西門溜出去,兵不血刃就沖破了重圍。項羽認出假漢王發覺上了當,頓時惱羞成怒,當即下令將紀信活活燒死了。打敗楚霸王,奪得天下之后,劉邦為表彰紀信舍命保漢的功勞,下詔在紀信的故鄉增設縣邑,取名安漢縣。這就是后來的南充縣。所以南充自古就有“忠義之邦”的美譽。城西金泉山的石崖上還有古人題刻的“忠義之邦”四個大字呢!由于地處交通要沖,歷代以來這里都是川東北一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東漢末年,這里一度是巴西郡的首府。唐初在這里設置果州。南宋升為順慶府。直到清末,這里都是順慶府衙所在地。到民國初年,四川省嘉陵道道尹公署,仍設在這座古老的小城中。
古城西門外,金泉山北邊,有一座看似平常,卻早已聲名在外的果山。舉世聞名的《三國志》作者,晉代偉大的歷史學家陳壽,當年就曾居住在這里。果山之側的陳壽萬卷樓和創建于唐代的寶剎“甘露寺”,千余年來都是享譽巴蜀內外的風景名勝。歷代以來多少文人墨客在這里留下了足跡,留下了題詠。果山北側,有一個弓形山彎,中間是一個小平壩。這就是桂花坪。山彎坐西向東,嘉陵江支流西溪河,從桂花坪外緩緩流過,猶如一道弓弦。隔河相望是寬闊平坦的蓮池壩和西門壩。山上松柏參天,山腳翠竹連片;桂花坪里斤陌縱橫,西溪岸邊古柳成林。宋代愛國詩人陸游曾經駐腳,并留下詩章的果州柳林酒家,“半天高柳小青樓”,當初就在這桂花坪外的西溪河邊的柳林之中。只可惜,不知在哪年哪月,酒家連同小青樓被化為烏有了。民國年間,這里只能看見一片依依垂柳,還有那條古道留在溪流中的一排高高的青石跳徽。北邊山頂上的棲樂觀,南頭果山下的甘露寺,河對岸蓮花池邊的報恩寺,都是創建于唐代的千年寺觀。桂花坪寧靜的田園上空,早晚鐘磐之聲悠揚回蕩,久久不絕于耳。一代高僧心月法師,當年就降生在桂花坪的一個普通農戶家中,在這座文明悠久而又飽經滄桑的古老縣城中,度過了他那充滿苦難與艱辛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還平安和美。轉眼間就到了1919年。李云森已過四十三歲。這年農歷十月初一的黎明之際(卯時),身懷有喜的李何氏就要臨盆了。此時李云森獨自在屋后竹林中焦急地踱著步。期待著李家盼望已久的新生命在這個農家院里降生。忽然院子里傳出了嬰兒狐狐的哭泣聲,緊接著是接生婆大聲的呼叫:“是個少爺!是個公子廣中年得子,李云森心中的喜悅之情自不待言。他飛也似的沖出竹林,穿過院壩,登上階沿,一步跨人堂屋。送走了接生婆后,李云森輕快地走進房間。看著熟睡中的兒子,夫妻倆臉上都掛著甜蜜的笑容。
“云森,給孩子取個名字吧。’妻子小聲地說。
“我剛才想過了。你看院子里那顆老松樹長得多端正,多高大!我們這個兒子就取名松益吧,讓他長得像青松一樣正直,一樣有益于國家,有益于社會。你說好不好?”云森到底是生在書香門第,幼年時也上過私塾,讀過幾本詩書。給兒子取這名字既文雅又通俗。還說得出一番道理來,妻子聽了自然滿意。笑著回答說:“你說好當然就好喲。”夫妻說笑之際,屋外傳來叫門聲。聽聲音就知道,是李何氏的姐姐來了。李云森連忙出去開門,迎接客人到堂屋坐下。剛剛落坐,姐姐就急著對妹夫說:“云森啊!我來給你說件稀罕事。”
“啥子稀罕事?”李云森問。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身穿大紅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對對直直朝我過來,向我說話。”
“他說什么?”李云森好奇地問。
“他問我:“女施主,你知不知道李云森的家在哪里?”我想一定是到你家來結緣的。就把把細細地給他講了地方,又給他指了到你家的路。一覺醒來,夢中的事記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覺得稀奇,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所以一大早就趕到你這里來……”話音未落,臥室內傳出一陣嬰兒呢孤啼哭聲。姐姐驚喜地問:“妹妹生了?幾時生的?生個啥?”
“今早起卯時生的。是個男孩兒。”李云森回答。
“喲喲喲!我這個當姨媽的來得是時候。恭喜恭喜!我去看看。”說著立起身來,快步進了妹子的房間。云森也轉身進了灶房,動手給姐姐煮早飯。
姨媽走進房間,一聲聲向妹子道喜、祝福。然后欣喜地說:“我來看看外甥兒是個啥子模樣。”脫著便輕輕地把鍵褓中的嬰兒抱到油燈前。她一面仔細端詳,一面夸贊說:“這娃兒生得好乖巧啊。你看天庭飽滿,眉清目秀。哎喲,這娃兒額頭中間還有一塊紅印呢!”接著,她又把昨晚做的那神奇的夢,細細地給妹子講了一遍。說話間,云森已經煮好了醒糟蛋,進來招呼客人。姨媽立刻又把孩子印記的事告訴他。說著又小心地把嬰兒抱起來,讓妹夫看。不料這一看,又有新的發現。那額頭上銅錢大的紅印,竟然可以隱隱約約照見人影子。大家又是驚嘆又是歡喜。
姨媽說:“這娃兒有點來歷。不是菩薩來送子,就是和尚來投生!吉祥,吉祥。”
云森想了想,點點頭說:“姐這話有道理。”
轉眼間,小松益降生就要滿月了。依照南充當時民間的習俗,嬰兒滿月這天,李云森在家里備辦了幾桌酒席,招待來賀喜的至親好友。民間稱為“喝滿月酒”。這天上午親友們陸續到來,向李云森夫婦表示祝賀,為初降生的小松益祝福。小松益也被抱到堂前來,同親戚們一一見過面。親友們對孩子的品貌贊不絕口,尤其對他那紅印記,無不噴噴稱奇。直到中午酒席晏上,人們依然興致勃勃地議論著。正當眾人吃喝談論之時,朝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洪亮的賀喜之聲。
“恭喜貴府喜添貴子!祝賀小公子福壽綿綿!”
正在陪客的李云森,連忙起身迎了出去。原來是一位老道長立在朝門外。云森便客氣地把他迎了進來。堂屋里已坐滿客人,云森請道長在堂屋門邊坐下,立刻招呼拿煙倒茶。道長大約五十開外,身穿一件藍布長衫,腳下一雙編織精巧的細竹麻蒲耳草鞋,土白布襪,小腿上打著綁帶。左肩上掛著青布褡褳,一頭裝著書和紙,一頭裝著毛筆和一方石硯。右手執拂塵,左手拿著的小竹竿上掛一幅白布招。上寫著“鐵板神算”四個大字。到得堂屋前還沒落座,道人先放下手中的拂塵和布招,彎腰拱手再次向主人說:“府上得了貴子,可喜可賀!”
“同喜,同喜!”云森高興地應答,隨手遞上一碗香茶。道人接過茶,輕輕呷了一口,便接著說:“貧道此來,不求先生布施錢財。只求把貴公子抱出來看看。”云森沒有拒絕。連聲說好,然后進屋去把剛滿月的小松益抱了出來。
這日天高氣爽,陽光和煦。老道放下茶碗,細細觀看著云森懷抱里的嬰兒。端詳一陣之后,又問明了出生時辰,接著便屈指掐算起來。好奇的親友們早已把道人圍了一圈。只見道長雙目微閉,口中小聲啼咕說:“己未、乙亥、戊寅、乙卯……。”思忖片刻,然后慎重嚴肅地對云森說:“貴公子可不是一個普通孩子呀。他額頭上這塊紅印大有來歷。今后長大了,這印記如果一直不褪,貴公子就是富貴功名中人,定是治國安邦的棟梁之才。如若今后隨著娃娃長大,紅印記慢慢變淡,逐漸隱褪的話,那么貴公子就會出家修行,成為一代高僧……。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孩子絕非凡夫俗子。李先生一定要好好善待。”說完轉身拿起拂塵和布招,略一彎腰,道一聲:“打擾了。告辭!”回身飄然而去。
云森連忙高聲說:“道長留步,還沒給你相金吶!”
道長頭也不回地大聲回答:“這位公子與貧道有緣,相金就不收了!”
云森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松益,回味著剛才道長說的一席話。這時猛然想起還沒問過人家的道號呢!抬頭遠望,田野上早已不見道長的身影了。
20世紀初的四川,到處是割據一方的封建軍閥,時時都有軍閥爭奪地盤的戰事發生。南充同四J!淇它地方一樣,城頭上的“大王旗”也在不斷地變換。先是“鐘體道”的護法軍駐守南充;不久南充就被石清楊的部下,土匪出身的司令湯子模占領;湯司令坐南充不滿兩年,就被何光烈的川軍趕走;沒過兩年,何光烈又被自己的部下趕跑;轉眼間何光烈又回來重登師長寶座;沒想到又暴發了順慶武裝起義;緊接著是以發鴉片財出名,人稱“羅煙灰兒”的軍閥羅澤洲,乘機攻占了南充;沒過多久軍閥李家王又把羅煙灰打跑,奪了他的地盤……。軍閥們打仗要給養,要士兵,他們打下一個地方就在那里招兵買馬,向老百姓收糧派款。這個軍閥來征收了公糧,沒多久就被打跑了。那個軍閥來了又要征收。一年收一回不夠用,就預征下一年、下兩年、三年乃至七*年的公糧。以致1922年就把1970年后的公糧征收了。遇上收成不好,農民一年辛苦所得連交公糧、攤派都不夠,哪里還能養家活口呢?幸喜得李云森早年跟族下一位老前輩,學得了織布、染布的手藝,農閑時做點手工活路,或是幫人加工織布、染布,或是到城里機房去幫工,手里總算還有點活動錢,夫婦倆勤勞耕織,緊巴巴的日子也還勉強支撐著過得下去。就這樣,在父母精心哺育下,小松益一天天健康成長起來。
光陰在再,轉瞬間小松益長到了三歲。經過再三拈量,李云森決計賣了祖上留下的那幾畝薄田土和那座老屋,搬進城里去開染織店。一則是因為,種田的稅賦太重,年成又不好,一年到頭累死累活耕種,自己也落不下多少。二則是因為,既要種田又要做手藝實在是太累人,還時常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李云森與妻子合計了許久,終于下了決心丟脫莊稼,一門心思進城靠手藝掙錢謀生。然而當時變賣家產所能籌得的資金不多,有了本錢就沒錢買住房,只好在較偏僻的十字下街,租了幾間房子。購回幾臺木織機和黃桶、瓦缸、水桶等簡單工具,請了工匠,招了四、五名學徒,小染織店就開張營業了。
那年月中國的工業很落后,除了上海、南京等大都市,其它地方很少有像樣的工廠。南充人當時還把蒸汽織機織造的寬幅布統稱為“洋布”,平常人家少有人用上它。城鄉普通百姓大都穿手工織染的土布衣服。那木架竹輪的紡線車、腳踩踏板手拋梭的織布機,不知是從哪朝哪代傳下來的。織出的布一般是兩尺來寬,織夠十二丈長就下機,稱為一匹。然后用靛青、五倍子等染料,經過蒸、煮、漂、洗、曬,就成了毛藍、加藍、深藍、青、藏青、深灰等色布。人們稱這種略顯粗糙,但厚實耐穿的土布為“家機布”。專門織染的手工作坊,一般都是前門開商店,后屋是工場。因為店鋪不太當道,為了多銷產品,李云森常常身背十來匹各色土布,到附近鄉鎮去趕場,或者穿街過巷叫賣。云森手藝好,人厚道,他的布結實平整,染色均勻又不脫色,而且尺寸足,價錢公道。所以染織店開辦沒多久,“李布客”就在全城小有名氣了。
第二節 初臨劫難
李云森這個小店主當得很不輕松。每逢農歷“二、五、八”縣城當場,他既要忙著賣布,又要到棉紗市上去收購四鄉農婦紡的棉紗。機房“牽經”,染房配色下料,都要他親自動手,忙了生意忙做工,白天干了晚上接著干,干完了活路還要記賬、算賬,一天難得睡上兩三個時辰。松益的母親,也不比在鄉下做莊稼輕省。工匠、學徒加上一家三口總共十多個人,一日三餐要她煮,還要買米、買柴、買菜操持家務。同樣是忙里忙外,一年難得有幾天清閑。雖說辛苦勞累,生活也還比先前略為好過一些。一有空閑,松益媽就教兒子唱“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 ”之類古老的兒歌,或者給兒子講講“熊外婆”一類流傳了無數代人的古老故事。那時南充敬神拜佛者相當普遍,城內外的寺廟、庵堂、宮觀相當多,只在城中就有“九宮十八廟,三庵不出城”之說。雖然有的寺廟已被軍閥占作兵營,或者改作官署、學堂,但是仍有香火的寺廟也不少。大西街的大佛寺,就是保有上百名僧人的十方叢林,還成立有四川佛教協會南充分會,辦了嘉陵佛學院和僧民小學。在十字街附近,儀鳳街旁的鐵佛寺、紫云巷內的紫云庵,香火都很旺盛。飽受戰爭、動亂、天災之苦的人們,只能向佛菩薩祈求平安,祝愿他們的子孫能過上國家強盛,太平安定的日子。李云森夫婦倆,雖然沒有到哪座寺院去皈依過,卻因家族傳統的教化,祖祖輩輩相傳的習俗和民間信仰的熏陶,使他們不但心地善良,為人忠厚,而且篤信因果輪回的說法。生活雖困難卻一直樂善好施。除了過年過節敬神祭祖之外,每逢初一、十五,松益媽都要到鄰近的鐵佛寺上香禮拜,祈求佛祖、觀音菩薩加被,護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幼小的松益,常同母親一道進寺院上香,一起在佛祖、菩薩像前作揖跪拜。莊嚴慈祥的佛像在他幼稚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奇特的誦經聲,美妙的梵樂,裊裊香煙,掛滿經幡的殿宇,都令他產生出濃厚興趣。每次進寺上香,他都覺得看不夠,聽不夠,總要母親多停留一些時間。離開時常是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自從兒子滿月酒那天起,云森夫婦一直就處處留意,期望能再見到那位神奇的道長。然而一晃過了六年他們和他們的親友都沒有誰見到過那個有點古怪的道長。小松益額頭上那紅印倒是隨著他長大,漸漸淡化消退,滿六歲后就完全消失了。夫婦倆想到孩子的將來,不免有一點莫名的憂慮。
這年秋天,云森夫婦商量之后,決定把松益送到離家不遠的一家私塾去讀書。當時南充城里早辦有新學堂。初等小學、高等小學、縣立、省立的中學有好幾所。但是這些學堂收費比較高,還要統一做制服等等,一年讀下來,少說也要花幾擔谷子錢。一般人家沒那么多錢送子弟去上新學。私家設館招若干學童,講授《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一類啟蒙讀物和四書五經的舊私塾,收費低,手續簡便,一個學童每月只要交一兩升米,隨時都可以報名人學,因此依然為貧窮人家所喜愛。南充城里這樣的書館有十多家。松益進的這家私塾在儀鳳街,老師名叫蒲德明,是前清的一位飽學之士。雖沒有考中功名,但詩書讀過不少,經史子集無不精通。盡管已是1926年了,他那腦后卻依然拖著一條不太長的辮子。高挑的個兒,清瘦的臉龐,略顯花白的胡須。常年身著長袍馬褂,五十出頭的人,就顯得老氣橫秋,~副“前清遺老”的樣子來。不過他教書認真,責任心強,管束學生也特別嚴厲。他的家館里只有十七八個學生。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則是剛人學的幼童六、七歲。全都是街坊鄰里中的平民子弟。
上學頭一天,母親就為松益縫好了藍布書包,父親為他買好了一本起蒙讀本《三字經》和紙筆墨硯。那天一大早,松益就起了床、吃過早飯,母親給他穿上新做的衣服,挎上嶄新的書包。父親拿上小木桌、木凳,領著松益朝蒲先生家走去。書房設在蒲先生的堂屋里。正中神龕側邊,供著一個不大的木牌,上寫著“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位”。父親把松益領進書房。松益就照事前父親的囑咐,直奔孔圣人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禮,接著就到蒲先生面前,又是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蒲先生那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父親一旁看著,心里也很高興。李云森為兒子放好桌凳,就向蒲先生告辭回去了。松益到自己座位坐下。一會兒,蒲先生就叫他拿上書,到先生的書案邊去,要教他認字讀書了。私塾里讀書不分學科,也不分年級,也不定時收生,隨來隨收,隨到隨教。學生讀完一本,再教另一本。所以學生各人讀的書不同樣,就是讀同一本書的人,也因為人學先后不同,所讀的篇章有前有后。因此,先生是一個一個地,單獨教學生讀書認字。每天上午人學,先生把學生一個個先后叫到跟前,教學生新讀一段課文。然后,學生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復朗讀。因為那時民間使用的還是木刻版手工印制的書,滿版字一個接一個,沒有標點符號。老師一邊教讀,一邊用筆在學生的書上標上圈點。教到哪里也就點到哪里。所以習慣把老師教新課稱為“點生書”。每天上午給所有學生點完生書,老師就叫學生開始寫字。年紀大些人學時間久點的學生,自己寫當天所學的生字。年紀小的或是新人學的,老師就要單個叫到跟前,教他如何握筆,如何下筆,然后再讓學生回到座位上去照著描紅格,一點一劃地學寫。下午上學后,學生們各自把所讀過的書—一溫習誦讀。等候先生叫到跟前去背誦。不單是當天所學新課要背,凡已經讀過的書,都要從頭到尾全部背誦。大的學生讀過的書多了,而且《論語》《孟子》《詩經》等書整本太長,這種長書,就分作若干段,每天只背其中一段,先生則在背誦截止處加一標簽,標明時日。第二天接著往下背,幾天背完一遍。這就叫“背溫書”。背完書,先生還要寫出當天所學課文中難認、難寫的生字,叫學生單個字認,單個字寫。這就叫“考生字”。先生的書案上放著一根二指來寬,二尺多長的厚竹塊,名叫戒尺,誰如果背不得或者認不得,先生就要用它打誰的手板兒,打幾下或者十幾下過后,就叫學生下去重讀、重背或重寫。學生過完了這些關,一天的功課才算完結,這才能下學回家。
松益生性聰明,又很用功,上學幾個月就讀完了《三字經入《百家姓入《增廣賢文入《幼學瓊林凡《千字文》《千家詩》等啟蒙書。不僅能讀能背,毛筆字也是一筆一畫寫得工工整整,絲毫不馬虎。因而常常受到蒲先生的夸獎。有時蒲先生還要用他去教育那些年齡大一點,學習不肯用功,免不了三天兩頭挨板子的頑皮學生。有一天,蒲先生給學生點完生書之后,讓學生們到書房外去休息一會兒。同學們就到院壩里玩耍癟戲。松益去院壩邊的廁所里小解出來,被兩個大同學攔住,松益想避開他們回書房去。兩個平時頑皮,經常挨訓的同學卻故意擋住他,這個一推,那個一操,嘻哈打笑地作弄小松益,竟至把松益推倒在地上。松益年紀雖小卻很堅強,被推操得發暈,跌倒在地上,卻沒有哭,也不向逞強的大同學求饒。恰好這時蒲先生從書房中走到院壩里來,見這兩個調皮學生欺負小同學,頓時大怒。立刻高聲叫大家都進書房,然后把兩個調皮學生叫到書案前面站好,著實訓斥了一番,又拿起戒尺各打了六個手心。兩人當眾認了錯,保證再也不敢欺負小同學了,先生這才讓他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發生過欺負小同學的事了。由于家庭的影響,松益從小就養成了惜弱憐貧秉性。他的鄰桌周春娃,是一個窮人家的苦孩子,比他大一歲。父子倆人就靠父親替人挑水掙錢糊口,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春娃放學回家還要幫父親做事,或者上街撿破爛,拾煙鍋巴,換點錢補貼家用。功課就沒時間復習,還免不了遲到、缺課。先生教過他的生字有時記不得了,松益就告訴他,幫助他復習。有時兩人相互聽背誦。這樣春娃學習長進了不少,兩人成了很合得來的好朋友。
松益放學回家,吃過飯,也要做些抹桌于、收碗筷一類力所能及的家務事。做完了就去溫習功課,從不讓父母操心。家里的學工,街坊鄰居都夸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那時南充城里的學徒、幫工中流傳著這樣兩句話:“一天三頓稀,初二十六打牙祭。”意思是說,當學徒和幫工的人,主人家平常只供給他們三餐稀飯和泡咸菜。農歷每月的初二和十六,他們才能吃上一頓豬肉。稱作“打牙祭”。這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是從什么朝代傳下來的。大家習以為常,不管是主人還是幫工,是師父還是徒弟,都沒有人提出過異議。云森夫婦厚道,他家的工匠。學徒同家人一起吃飯。平時早餐是紅營稀飯,泡菜下飯。中午、晚餐都是紅苔干飯,炒素菜下飯。對這種粗淡的飯食,松益吃起來很對口味,覺得香甜。一到家里打牙祭,他反而感覺得不對味兒了。看見那大碗大盤紅燒肉、回鍋肉、醬熬肉端上桌,松益就感到頭暈不自在,想嘔吐。自己在一邊吃點素飯、泡菜,才覺得舒服。
平靜讀書的日子只過了兩年多,一場嚴重的劫難就降臨到小松益家里了。
李云森本來身體很強健,然而長時間超強度勞碌,常年奔波在城里城外,不避風寒暑熱,饑一頓,飽一頓,這鐵打的漢子終于被累垮了。不到五十歲就生出了白頭發,背也因為長年累月背著那沉重布捆子出門做生意,被壓得佝僂了。臉上布滿了密密的皺紋,還得了哮喘病。時常咳嗽,夜里尤其咳得厲害,有時通夜不得安睡。可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第二天他還得強撐著織布、染布或者背著沉重的布捆上市出賣。生了病又舍不得花錢吃藥。再說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收稅收捐名目繁多,還有這個“幫’”,那個“會”伸手向你要錢。應付了這些,能顧得上一家人的吃穿,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云森又時常擠出點錢周濟窮苦人,這樣一來要維持作坊、店鋪正常運轉,也確實抽不出多少錢來看病吃藥了。松益媽眼看丈夫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心里十分焦急,她上廟求佛菩薩加被,化圣水,四處尋訪偏方、單方,給丈夫治病。有時云森的病情也悄悄緩和一點,可到底還是愈拖愈重。松益滿八歲不久,父親就臥床不起了。一天后半夜,松益在熟睡中被母親搖著叫醒。睜開眼,就看見滿臉淚痕的母親在他面前。母親低聲硬咽著對他說:“松兒,快起來,到爸爸房里去,他有話給你說。你爸他恐怕不行了!”松益立刻翻身起床,穿上衣服跟母親來到父親房里。母親輕輕撩開蚊帳,讓松益走到床前。黯淡的桐油燈光,照著父親那蒼白的臉,深陷的雙眼微閉著。母親輕聲地說:“云森,云森,松兒來了。”
松益跪在床前哭著呼喚:“爸爸,爸爸!你醒醒,松兒看你來了……”
父親慢慢睜開眼,吃力地轉過頭來,深情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兒子。他緩慢的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撫摸著兒子那滿是淚水的臉,輕輕地為兒子抹那不斷涌出的眼淚。然后吃力地斷斷續續地說:“松兒,爸爸我……怕…… 怕是不行了。以后你……你要聽媽的話,好好孝敬你媽*……你要好……好好讀書,……好……好……”說話聲越來越低,忽然那只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停止了呼吸。父親就這樣撒手離了人間。母子倆放聲勵哭,一聲聲地用力呼喊。然而他再也沒有應聲了。
得到云森去世的噩耗,李何兩姓的親戚從鄉下趕了來。在舅父、姨媽的幫助下,辦完了父親的喪事,將父親的遺體送回鄉下安葬了。從此李家就倒了頂梁柱。留下這孤兒寡母,他們能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把小小的染織作坊支撐下去嗎?
第三節 歷經艱辛
丈夫病故以后,松益媽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謀生辦法,只能設法把染織作坊繼續開下去。她找來當年云森學手藝時一位姓蔣的師弟,請他來作坊主持織造和煉染。云森的幾個徒弟也都愿意留下來幫工。徒弟們和松益都叫他“蔣師叔”。這樣作坊總算是維持下來了。然而這位蔣師叔的手藝,畢竟不如李云森,織的布,染的色都沒有先前的質量好。再說他也沒有李云森那么好的人緣,因而產品銷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當時軍閥和地方保甲又三天兩頭找上門來攤捐派款,因而作坊時常被弄得人不敷出,日漸虧空/慘淡經營了兩三年,蔣師叔就不愿再拖下去,首先離開了作坊。缺了‘當家匠人”,作坊也只好關門了。母親辭退了所有工匠,變賣了織機、染缸和其它家什,還退了租賃的店鋪。母子倆另在一個偏僻小巷里租了一間小屋棲身。一個家庭婦女,又沒學得一項手藝,還拖著一個十來歲的娃娃,那年月在城里是很難找到謀生之路的。常言說坐吃山空,母子倆靠變賣家產得來的那一點錢,又能維持多久呢?李家的族人見他家日漸衰敗,早就沒有誰與他們往來了。只有松益的舅父、姨媽,間或送一點糧食衣物來接濟一下。不過舅父、姨媽也都是貧寒農家,他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年僅十一歲的小松益,過早地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過早地開始了承受這人生苦難的磨煉。
一位好心的鄰居動了惻隱之心,問松益媽愿不愿幫人作傭工?松益媽說:“為了生活啥子苦我也能吃。只是我還有個小孩,東家要能答應我帶上兒子,我就去。”沒過兩天,那位好心鄰居就領著母子倆,來到儀鳳街一個姓段的人家里當上了傭工。
東家名叫段啟福,年紀五十多歲。個兒不高,身材干瘦。生就一副伶牙俐嘴,說出話時好像嘴上抹了蜜糖,做起事來卻心毒手狠,是個尖酸刻薄的勢利小人。他一不開作坊,二不設店鋪,單憑一張嘴,四處游說,為貨家找買主,替買家找貨源,兩邊說合,或者買空賣空,不花本錢就能從中得利。這就是那時生意場中的捐客。當時南充有兩樁生意特別興隆:絲綢交意和鴉片買賣。雖說國民政府也三令五申“禁絕煙毒”,可是地方軍閥和貪官、劣紳,為了圖厚利往往明禁暗提倡。所以大小煙館照舊開得熱熱鬧鬧,鴉片煙買賣依然紅紅火火。絲綢是南充的特產,“順慶續”、“順慶大綢”和“醒獅牌生絲”早就享譽國內外。段啟福每天出人于茶坊酒肆,就是充當這兩種生意的據客,賺的多是黑心錢。有時在生絲市上,瞅準絲價可能上揚的機會進上一兩手貨,一轉手拋出去,就賺他個千兒八百,人們稱這種倒手買賣為“打絲槍”。干這種“據客”兼“槍手”營生的人,免不了使用坑蒙拐騙的手段,因此十有八九要找官府中人,或者當時橫行鄉里的“天棒”、“舵爺”作自己“靠山”。所以段家隔三岔五要在家里擺酒席招待富商或者“貴客”。這種時候傭工自然就要忙得不可開交了。
段啟福的妻子長得肥頭大耳,渾身滾圓,滿臉橫肉,平日說話尖酸刻薄。既潑辣兇悍又怪吝歹毒。對傭人動輒辱罵。在這樣的人家做工,松益母子能過上什么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母子倆人來到段家,被安排住在灶房旁邊的一間柴房的樓上。一架缺訪少腿的破木床上,鋪了兩塊竹笆費,墊了些稻草,人一坐上去就吱吱作響。屋子里不僅四面墻壁透風,從腳下那一道道樓板縫里,清清楚楚看得見下面堆的柴草。這就是東家為母子倆提供的住房。松益媽每天上午要跟隨女主人上街買菜,提菜。一日三餐要按時做好。遇上待客還得做出七碗八碟端出來。東家一門老小的衣服、被褥換下來都得由她洗。還要侍奉飲食起居。小松益也能閑著“白吃飯”,每天掃地、抹桌子,劈柴,為男東家擦葉子煙桿兒,替女東家擦白鋼水煙袋。為一家大小端洗臉水、洗腳水,還要遞茶送水聽使喚。母子倆天天都是從黎明于到深夜。每當東家吃飯時,他母子要站在旁邊侍候著盛飯、添湯。東家一屋人吃完了,要趕緊收拾碗筷,抹好桌子。洗涮干凈了,母子倆才能坐下來吃東家的殘湯剩飯。晚上要侍候到東家一門老小全都睡了,母子倆才能回到柴房樓上歇息。如果東家夜間外出未歸,松益媽還要坐在堂屋邊等到深更半夜。東家回來,就去開門,燒水,侍候東家洗臉,洗腳,東家睡下了,自己才回房安睡。第二天依然是天不亮就要起身,為這一家人做早飯。不要說出點差錯,就是東家稍不如意,也要遭受呵斥、辱罵。母子倆有淚只能往肚里流。夜深人靜,回到柴房樓上,母親撫摸著兒子,時常忍不住潛然淚下,一顆顆悲傷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到小松益的臉上,與松益眼里淌出的眼淚流到一起。這樣不堪忍受的非人生活,母子倆人咬著牙苦苦熬過了三年光陰。
長年勞累,不得休息,又時常饑一頓,渴一頓,冷一頓,熱一頓。飲食不勻,營養不良,加上慪氣、傷心,身體衰弱的松益媽不幸患上了心痛病。無錢醫治,也只好硬撐著。每當病痛發作,松益媽只能用手使勁壓住心口,咬緊牙忍受病痛煎熬,黃豆大的汗珠成串往下滴落。小松益看著母親那痛苦的樣子心里萬分難過。眼看母親一天天修淬、消瘦,松益憂心如焚,可又無可奈何,只能盡量多做一點事,希望這樣能為母親減少一點負擔,減輕一點痛苦。
這年初冬的一天晚上,段啟福又在外面應酬沒有回來。侍候著女東家和老老少少都睡了,母親才招呼松益先回房去睡,自己等東家回來。半夜了才聽見東家的敲門聲。松益媽趕忙去開門。立刻又到廚房生火燒水,轉眼間,就把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端到了東家面前。這天段啟福不知是“打絲槍”失了手,還是遇到別的什么不順心的事,一進屋就沒有好顏色。松益媽放下腳盆,彎身下去替他脫襪子時,稍不小心濺了一點水在他的腳桿上。正沒氣出的段啟福立刻借機大發作,厲聲叫罵起來:“給老子怎么搞的?水都灑到腳桿上來了!想把老子燙死是不是?你這個蠢貨。樣都做不好……。”他那胖女人也從房里拖著鞋,罵罵咧咧走出來發威,同男人一起叫罵。她指著松益媽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東西,嘟個這么笨喲!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來。拖兒帶母來吃我的,穿我的,啥事都做不好,硬是白白糟踏我屋里的飯咯!…… ”松益媽低頭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東家兩口子的惡聲叫罵,把睡夢中的李松益吵醒。他連忙披上衣服轉身下樓。目睹母親受屈辱,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大步沖到母親身邊,把母親扶起來,轉身往柴房走。同時大聲對那兇橫、刁蠻的東家夫婦說:‘你們待人太苛刻,我們不在你家幫工了!天一亮我們就走!”
罵得正起勁的一對惡夫婦,立刻被這話驚呆了。兩口兒止住叫罵,瞪大雙眼吃驚地看著這個不過三尺來高,平日只會低頭做活路的窮小子,扶著自己的母親從他們面前昂然走開。竟然老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李松益剛滿十四歲。
次日清晨,松益母于收拾好自己的衣物行囊,離開了段家。他們在上河街,找到一家親戚,在他家租了一間屋子暫時安頓下來。眼看母親那拖著重病的身體,小松益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承擔起掙錢供養母親的重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多病的母親再出去受苦受累,受人羞辱了。可是十四歲的娃娃能做什么可以掙錢的活路呢?他自己想不出個主意來。這時他想到了一直關心他們的舅父何光文。于是他告訴了母親過后,就從中渡口過江,翻過鶴鳴山到了舅父家中。他向舅父傾訴了母子倆在段家遭受的折磨和凌辱,講了母子倆離開段家的經過和自己決心掙錢供養母親的打算。請舅舅為他指一條掙錢的門路。聽完外甥的講述,何光文早已淚流滿面。眼前的外甥,還是一個稚嫩的孩子啊!怎么忍心讓他去挑起養家活口的重擔呢?可是眼下妹子病成那樣,這孤苦的娘兒倆又能指靠誰呢?他默默地吸著自種的葉子煙,思前想后好一陣,然后心情沉重地說:“松娃子啊,你們母子的命真夠苦了。你們也曉得,舅舅也有一大家子,好幾張嘴要吃飯,拿不出多的來接濟你們。你能想法掙點錢養媽,這份孝心老天爺也要成全你,看顧你。舅舅那河壩地頭種得有些紅甘蔗,這陣子正好要砍些進城去賣了。你就先扛一捆去打零賣。賣完了再來拿。這活路輕點,你一個細娃娃家還干得了。你看怎么樣?”
聽完舅舅這番話,松益眼睛一亮,心里十分高興。立刻回答說:“要得,要得!舅舅,謝謝你了。我和媽不曉得怎么報答你老人家啊廣說著連連向舅父作揖。
“快別這樣說,快別這樣說。當舅舅的幫你們是理所當然的嘛。正好地壩頭砍好兩捆。歇陣吃了飽午,你就扛一捆回去吧。扛小捆點,年輕骨嫩的莫壓傷了力!”
半下午,李松益就把一小捆紅甘蔗扛回了家。
當年南充一帶零售甘蔗水果的小商販,通常是把紅甘蔗先洗干凈,再用專門的蔗刀把蔗節一個一個車去粗皮,現出一個個小白環來,就像紅白相間的鞭。然后再截成一尺多長一段零賣。有的擺攤,有的把車好的一節一節的紅甘蔗,用一種寬而淺的竹籃提著沿街叫賣。松益回到家里,母子倆馬上到江邊洗好甘蔗,上街買回蔗刀和竹籃,連夜車好一籃,第二天松益就提著沉重的甘蔗籃,上街叫賣。從此,南充的大街小巷里,不時傳出他那滿帶稚氣的叫賣聲“買紅——甘蔗喲……!”走街串巷第一天生意就不錯。還不到半下午,那一小捆甘蔗就賣完了。
松益從賣得的錢里,先留出甘蔗的成本錢,再把余下賺的錢拿去買了些米,打了油,稱了鹽。他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一跨進院子,就忍不住高聲地喊:“媽,我回來了!”喊聲里透出喜悅和自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自己掙得的錢,為家里買回了米啊!證明自己已經完全有能力掙錢奉養母親。他又怎么能不興奮呢!進了家門他把買回的東西放下,再把余下的錢全部交給了母親。松益媽那常年憂愁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連忙去生火煮飯。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飯菜就端上桌來。吃飯時松益一邊吃。一邊說:“媽,我們再不用出去幫人吃那碗受氣飯了。從”現在起,我學著做小生意,掙錢供養你,孝敬你老人家。”
母親聽了,一面為兒子懂事、有孝心感到欣慰,一面又不免有些心酸。松兒畢竟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啊!她說:“松兒,你真是媽的孝順兒子。你能于,爭氣,媽心里高興。只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要你挑起養家活口的擔子,也太難為你了!”說著又忍不住落下了傷心的眼淚。
松益安慰母親說:‘“媽,別這么說,孝敬你是當兒子的本分。再說我也不是三歲大,兩歲小的細娃娃,我都滿十四歲了。能掙得到錢孝敬你。這一季甘蔗賣出來,我就能掙得點本錢,那時就做合適的小生意,也是賺得到錢的。”
“好!媽相信你。你累了一天。吃完飯,洗洗腳,早點睡吧。”
第二天松益到了舅舅家。把第一捆甘蔗錢如數給了舅舅,隨后又扛了一捆甘蔗回家。就這樣從十月到第二年開春,李松益靠自己走街穿巷賣甘蔗掙錢。母子倆省吃儉用,除了維持住最簡單的生活,手頭還真存下了一小筆錢。
第四節 苦中求索
甘蔗下市了。松益就改做賣香煙的小買賣。那年代中國生產香煙的工廠很少,內地小城鎮,市面上香煙不多,人們習慣叫它“紙煙”。與民間老百姓普遍吸用的葉子煙、水煙絲比起來,價錢要貴得多。除了官面上交際,商場中往來,一般人很少經常吸紙煙的,不用說整條購買,就是整盒購買的人也不多。茶房、賭場、戲園里,有的人煙癌上來了,或者要招待臨時遇到的朋友、熟人吸袋煙,這種情況下因紙煙吸起來很方便,所以花錢買上一支或數支。紙煙香氣大,在公共場合,口里含支白生生的香煙也顯得氣派。所以愛鬧點派頭又沒有很多錢的人,也愿意從小販手里買上一兩支或三五支。然而大多數茶客、看客還是愛吸隨身帶的葉子煙或者水煙絲,所以一般賣香煙的小販,同時賣瓜子之類零食,也出售吸水煙用得最多的“紙捻子”。所謂“紙捻子”,如今的人很少見過了。那是用粗糙的竹制草紙.先裁成小塊,再卷成圓筒搓緊,成為筷子粗細的小圓條。點燃火,用嘴輕輕一吹,捻子頭就會燃起火焰,就可以點燃水煙絲吸用了。一鍋水煙吸完,把紙捻兒輕輕一揮,或者對著火苗輕輕一吹,火苗就沒有了,但紙捻兒還沒熄。瞌掉煙灰又裝上煙絲,再一吹紙捻兒,又可以冒出火苗來。吸水煙的人一次往往要吸好幾煙鍋,所以紙捻兒是必備的,而且用得也多。一般人家吸水煙,都是買回幾合草紙,自己搓紙捻兒供自己用,買來用的人不多。所以做紙煙生意賺得的錢相當少。母親有時也攬到一點拆洗縫補的零活,掙得點工錢。就這樣勤勞苦干,松益母子倆也只能勉強過上半饑半飽的日子。處境依然十分艱難。
又熬過了兩年,松益已經滿了十六歲。他決心另找門路,稍稍能多掙點錢,讓日子過得好一點。當時南充城里,黃包車已經取代了滑竿、轎子,成為城區內的主要交通工具。還有了幾家專營黃包車出租的車行老板,拉車的力夫,先要在車行里登記上冊,交保金后,才能從車行里租得一輛黃包車。拉車人如果一天拉上幾趟生意,除了租車錢,還能落下七八個銅板。可是那車行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得找一個有錢的,或者在社會有點臉面的人出面擔保。誰又能為自己出面擔保呢?李松益想到了在大西街一個財主家當管事的姨父。他替東家經管賬目,時常買進賣出,在城里認得的人不少。于是松益去大西街找到了姨父,經姨父擔保,松益進了一家黃包車行,取得了上街拉黃包車的資格。可是老板的車子已經包出去完了。再說小松益也拿不出那一筆對他說來為數不少的壓金啊。幾經周折,松益才從一個拉車人手里轉租到一輛車。雙方言明,松益只交一定租金,不交押金。每天晚飯過后,松益從他手里接車拉幾個時辰。打了三更,就要把車還回去,同時交付當天的租金。從此李松益完全像一個成年下力人一樣,白天,上茶樓,進酒館,趕廟會,穿市場……,一聲一聲地叫著:“紙煙,瓜子,紙捻子!”吃過晚飯,又連忙跑去接過黃包車,趕到餐館、酒樓、戲園。醫院門外守候。一拉上客人,就得過街穿巷一溜小跑,直到跑攏顧客的家。累到三更交還了車子,付了租金,這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歇息。就是成年的壯漢子,也難承受這樣超強的重負啊!然而為了活命,為了孝敬母親,十六歲的少年李松益不得不拼命干下去。
從幫工到賣甘蔗;從賣紙煙到拉黃包車,李松益見識了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善良的,兇狠的;貧窮的,富有的;當官的,為民的;經商的,做工的;種田的,當兵的;坐轎的,拉車的;享福的,受苦的;欺壓人的,受人欺的;救助人的,禍害人的……。他想不通,為什么這世上有那么多同自己一樣的窮人,在忍受著苦難的煎熬?母親告訴他,這是命!教他要好好作人。能吃苦中苦,將來長大了才有大出息。在這樣艱難的歲月里,雖然生活苦寒,母子倆也從沒有斷過上寺廟敬香。隨著年齡增長,特別是讀過書認得一些字以后,每次走進寺院佛殿,松益那感受就比先前大不相同了。“苦海無邊”、“慈航普渡”、“善有善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等,寺院中隨處可以聽到,可以看見的話,日漸深刻地印人了他的心里。
有一天晚上,衣著單薄的李松益頂著喳喳的寒風,拉車守候在雞市口街頭。不一會,從一家餐館里偏偏倒倒走出來一個軍官。他朝松益一揮手,同時喊著:“黃包車,給老子過來!”松益不敢怠慢,立刻拉車跑上前去。軍官酒氣熏人,時不時打個嗝,噴出那酒肉濁氣,熏得松益發暈,直想作嘔。他使勁忍住,扶著那軍官上車坐好,然后小聲地問:“長官,要到哪里?”軍官倒臥在車上,嘴里嘟咬說:“新觀音。”那是城北郊外的一座古寺廟,當時已經趕走了僧尼,搗毀了佛像,被占作兵營了。從城中到那里足足有三里多路。那軍官身高馬大,膘肥體胖,少說也有一百七八十斤重。李松益奮力拉車,走魁星街,過米倉路,穿金馬巷,大北街,儀鳳街,再轉過十字上街,穿過三公巷,從福星門出城,又跑了好一陣才把軍官拉到了“新觀音”營房。此時的李松益滿臉淌汗,汗褂也早已經全濕透了。松益小心停下車,擦了汗,然后把那軍官喚醒,小聲對他說:“長官到了。”
那軍官“嗯”了一聲,拭了拭眼睛這才坐起身來。松益把他扶下車。那軍官二話沒說,徑直朝營房走去。
“長官,你還沒給車錢。’松益急忙追上去說。
那軍官回轉身一揮手,“啪廣的一記耳光,打得李松益眼里直冒金花。“你給老子瞎了眼,竟敢找老子要車錢,窮骨頭討打!?。…?”軍官轉過身罵罵咧咧,東倒西歪朝那黑洞洞的營門走去。
李松益只得強壓著心頭的憤怒,回過車,高一腳,低一腳,快步朝城中走。’因為馬上就要到他該還車的時候了。
回到家里,松益向母親訴說了心中的不平。母親安慰說:“那些人蠻不講理,我們不要理他。他們作了惡是要遭報應的。”
“他們就不怕遭報應嗎?”松益不解地問。
“唉!世上做過惡事的人,好多都是橫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兇一天,他們哪里會想到報應不報應咯。到他們壞事做絕報應到了,想后悔就來不及了。”母親用她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寬慰著兒子,也是在為兒子解答疑惑。接著又叮囑兒子,以后出門做事要小心些,見了惡人遠遠避開點。
松益媽是一個善良勤儉的勞動婦女,雖沒有讀過書,認不得幾個字,但是她同舊中國的所有勞動婦女一樣,具有善良姻淑,熱心助人又能忍辱負重的美好品德。她相夫教子,操持家務,關愛家里每個人。吃了苦,受了累或是受了委屈,總是隱藏在心里。丈夫病故后,她拼盡全力維持染織作坊。家業破敗后,她含辛茹苦忍受屈辱折磨,撫養兒子。在段家當傭工時落下了心疼病。沒錢醫治她只能默默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拖下來,她的病也就一天比一天沉重了。1936年秋天,一個陰暗的日子里,她終于油干燈滅,離開了心愛的松益,離開了這個使她飽受辛酸折磨的人世。彌留之際,她那昏花的眼里滾動著淚珠。干枯的手緊緊摸著兒子的手,嘴唇顫動著想再叮囑幾句。她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也沒能說出聲來就咽氣了。十七歲的松益,失去了人世間最親的親人。他悲痛萬分,哭得死去活來。靠了舅父和姨父的幫助,松益才得草草安葬了母親的遺體。
子然一身的李松益,回想著自己那充滿苦難的歷程。從他的父母想到周圍的人,從自己一家想南充城里城外那千千萬萬個正在升發和正在破敗的家庭。腦海里浮現出的,都是貧困、饑餓、打仗、天災、逃難、街頭橫尸、路邊餓浮……一幅幅悲慘的圖畫;浮現出歌樓舞館中、鴉片煙館和妓院、賭場中那些醉生夢死者的丑態,舉鞭毒打、舞刀砍殺、欺詐、掠奪……行兇作惡者的種種罪孽暴行。耳邊回響著痛苦的呻吟、悲憤的哀號、憤怒的吶喊和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人生無常,世事變幻。人生路上充滿痛苦,人世間處處充滿苦難。想到這里,他似乎明白了“苦海無邊”這句話的實在意義。可悲的是很多人都還不知不覺,沒有想過如何才能從這苦海中走出去?此時他眼前就浮現出了與母親一同進寺院上香的幸福情景,浮現出佛殿中那一尊尊莊嚴、慈祥、憐愛的佛像和菩薩像,耳邊又響起那令他神往的誦經之聲。這時恰好從寺院里傳出了舒緩深沉,宏遠悠揚的鐘聲,松益聽來好似在對他一聲又一聲地深情呼喚。對寺院生活,松益從小就有向往之情。當時城中居民為保地方平安,祈求消災免難,常常要湊集些錢捐給寺院作供養,請寺院派和尚念過街經。每天黃昏,就有二、三名小和尚身披袈裟,或持木魚、小鈴,或捧一注香,一邊走街過巷,一邊朗誦經文。走完應去的街巷返回寺院時,天已黑定。每逢初一、十五,寺里老和尚親自上街誦經。他身披大紅袈裟,手持木魚走在前面,弟子們或捧香,或持鈴,或捧小磐,沿街誦經,勸化世人。兒時的松益常愛觀看念過街經。有時還要跟在和尚們身后跑幾條街。長大以后忙于奔走謀生,再沒時間去跟著走跟著看了。但是,每當在街上不期而遇時,他總要住腳觀望,目送念經的和尚隊伍走過很遠,自己才離開。他仰慕老法師那寧靜安詳的神態,敬佩老法師苦口婆心勸世人改惡向善的精神,向往著和尚們那與世無爭,一心勸善救苦,以濟世為任的生活。母親過世后,他常想,也許在佛寺里,能夠找到離苦得樂之路啊!事有湊巧,那天松益在街上偶爾遇見一個年青和尚,覺得好面熟。那和尚也立住腳定睛地看著他。松益猛然記起來,驚喜地喊:‘周春娃!”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兩雙眼無聲地淌出淚水。難怪松益一時認不出來,眼前的周春娃不僅是個頭長高了許多,這一身衣著裝束也令松益一時間想不到會是他。灰色的僧衣、僧褲,布襪草鞋,剃得光光的頭頂上,整齊地排著九個豆大的肉紅色圓疤。幾年不見,這對兒時的好友竟然相對無言在街上站了好一陣。松益抑制住內心的激動驚喜,正欲開口,就聽見春娃說:“街上說話不方便,你也要忙自己的生意。我們還是改日再細談吧。我就住在鐵佛寺里,明晚黑,你抽空到廟上來。插黑邊我在正殿旁邊等你。我們再好好擺談,好不好?”“好的,好的!我一定準時來。我也有好多好多話想同你擺一擺呢。”松益高興地回答。說完二人就匆匆分手了。第二天黃昏時分,松益收了生意回家吃了夜飯,快步奔向鐵佛寺。周春娃已經守在那里,松益一到,立刻帶他進了自己的素房。一對好朋友這才無拘無束地傾心交談起來。松益先訴說了父親病故,作坊倒閉,母于當傭工,提甘蔗籃籃,端紙煙簸簸,拉黃包車以及母親病故種種苦難和不幸。說的和聽的都禁不住眼淚汪汪,以致無聲抽泣。聽完松益講述之后,周春娃接著講述了出家的經過。原來春娃父子倆,只靠父親挑水賣維生。家里時常下頓接不起上頓。就在松益輟學不久,周春娃也因父親實在無力支撐而輟了學,回家撿破爛,拾柴火以幫補家用。沒過兩年父親勞累過度傷了力,得了吐血病。無錢求醫,沒拖多久就歸天了。靠四鄰幫忙才得草草埋葬了父親。全部家當只有父親留下的一擔水桶,和自己穿在身上的破舊衣服。春娃那時年幼挑不動水,在城里又舉目無親。鄰居們見他可憐,就領他進鐵佛寺出家當了小沙彌。不久就被住持老和尚收為弟子,取法名普云。過了些日子,師父便寫了一封信叫他帶上到重慶的伏虎寺受戒。從那時起,他就離開了南充。聽完朋友的敘述,松益萬分感慨地說:“人生真是難離一個‘苦’字啊!恐怕你我也只有出家,才能找到脫離苦海的路。”繼而就向好友說出了自己埋藏心底多時的愿望。
“出家人生活清苦,你受得了嗎?這輩子終身不能婚娶,再也不能回家,所有家產也不能要了,你丟得下嗎?”普云是解說又是發問。
“這些年我啥子苦沒有吃過?至于說家,母親死后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住房是租的,穿的在身上,幾件破舊家什不值幾文錢,有啥子丟不下?”松益是說明,也是表明自己義無反顧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