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禪詩,首先要弄清楚“禪”的含義。禪,乃梵文音譯“禪那”之略,其意譯為“棄惡”、“功德叢林”、“思維修”、“靜慮”等。它的基本含義就是息心靜寂地思考修佛的途徑和功果。 隨著佛教中國化的進程,禪的含義也在發展變化。比如“禪”常與“定”連用,稱為“禪定”。定,乃梵文的意譯,也譯作“等持”。禪定,是說心定止一境而離散動。這是修佛所能達到的較高境界。漢化佛教進一步發展,佛教宗派紛起,其中“禪宗”的崛起,使禪定的觀念進一步展開,這時的“禪”的含義已不僅僅是“靜慮”,而升華為涅槃之妙心。尤其是六祖慧能創立的南宗禪,主張“明心見性”、“直指人心”、“頓悟成佛”。這時的“禪”,從人心深處到大千世界,已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而禪定的意境也更高一層,進入涅槃之境,達到人生永恒的解脫,這也是學佛參禪者所追求的最高“禪境”。 “禪”在自身發展變化的同時,又向其他領域滲透,于是就有了禪與詩的結合。參禪者(禪師或居士)把修習禪、理解禪的心得體會表現在詩歌里,這就是所謂的“禪詩”。
一 禪詩的主要內容是“禪”,自然就是有了“禪味”之說,它所包括的內容,可以從以下五個方面加以闡述。 一是直接宣揚佛法。這是早期禪詩的主要特點。佛教從西方傳入中土,首先接受它的是當時的士大夫知識分子階層。這里的佛教思想往往與中國的老莊思想結合起來,相互融合,才得以存在和發展。尤其魏晉以來,談玄之風盛行,僧徒與文人相互唱和,他們在詩中談玄說佛,一時成為風氣。如張翼、康僧淵、支遁、慧遠、陶淵明、謝靈運諸人,他們所寫的禪詩其內容或直接宣揚佛法,或談玄喻佛,禪味玄空,與唐以后的禪詩比較,可謂禪詩之濫觴。 二是詩中寓禪。隋唐時候,禪發展到作為佛教的一個宗派--禪宗以后,禪詩的內容也大大地豐富起來。禪宗講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主張佛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所謂“一念悟,眾生即佛;一念迷,佛即眾生。”(禪宗六祖慧能語)南宗禪更把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花草樹木、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等宇宙萬物、人間善惡,都歸結到無限廣大的自性清凈心之中。這樣,詩中寓禪的內容就更為廣泛普遍。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大珠禪師語錄》卷下)是也。唐代詩人戴叔倫在《送虞上人游方》詩中也說:“律義通外學,詩思入禪關;煙景隨緣到,風姿與道閑。”唐宋時期,一些大詩人,如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杜牧、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他們所寫的禪詩,詩中寓禪已達到水乳交融、出神入化的境地。如柳宗元的《江雪》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首膾灸人口的絕句,如只以寫景詩欣賞,亦無不可;但因詩中的意境與禪宗悟道的境界契合,從禪詩的角度欣賞就更有禪味。漁翁(亦代表作者自己)獨自垂釣于寒江之上,周圍一片白茫茫,他那種與天地融為一體,渾然無別,澄澈透底的心境,不正是禪者找到歸宿、找到本心、發現自性的禪境嗎? 唐以來,詩僧的出現,更加豐富了禪詩的內容。詩僧寫的禪詩,詩中寓禪更是普遍現象。唐代王梵志、寒山、拾得、皎然,五代的貫休、齊己,宋代的道潛、惠洪,元代的明本,明代的梵琦、德清,清代的律然、今種、實諸人,他們把詩當作參禪悟道的手段。行、住、坐、臥,于物于事于人,無不以詩出之。正如齊己在《寄鄭谷郎中》一詩中所云:“詩心何以傳?所證自同禪。”云門禪師有詩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詩人是從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中發現了大自然的美。而只有達到物我兩忘(“若無閑事在心頭”),進而物我同一境界的人才能真正體味到美在其中。因為詩人看來,風花雪月就是他們自己,他們把自己的感情毫無保留地貫注到大自然中去,于是風花雪月也就成了有生命的東西,成了他們自我的化身。這就是詩中寓禪的魅力,也就是禪味的魅力。 三是禪者自悟或高僧啟悟僧徒,有的亦用詩的形式表達。這種詩叫做“偈”,亦稱“偈頌”、“偈詩”、“詩偈”,此類禪詩的詩味更濃。偈本來是佛經中的一種文體,其種類很多,這里所說的偈,是指以兩句或四句,每句從三字到八句不等的形式的偈。而詩偈大都是四句七言(少數四句四言)。如唐代神秀、慧能二人,為了回答禪宗五祖弘忍關于學佛參禪的心得體會,而分別寫一偈(詳見下文),即是此類詩最典型的代表。還有唐朝某女尼的悟道詩以及宋代止翁的《示徒》詩等等,都是非常好的偈詩。宋代蘄州五祖法演禪師曾以兩句艷詩開悟即將離任歸蜀的某提刑官曰:“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提刑官諾諾,并未開悟。而在一旁侍奉的克勤禪師聽后頗有所悟,便寫一偈呈上:“金鴨香消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法演禪師和克勤禪師在詩里都提到了“聲”,對一般人來說,“認得聲”已屬不易,至于連聲都不要,卻能心照不宣,則是達到了“拈花微笑”的地步。所以,法演非常賞識克勤的這首偈詩,高興地說:“我侍者參得禪也。”禪師(包括居士)參禪,也有用詩作答的,凡此種種,皆禪詩禪味之屬。 四是禪詩中的佛典、公案的運用,往往使禪詩具有深邃迷蒙的禪味。釋迦牟尼創建佛教以及佛教東傳的過程中,產生過多少神秘、美麗、有趣的傳說和故事,這些傳說和故事有的被作為典故記錄在佛經之中,有的被寫進有關書籍中,有的流傳于民間。而中國古代詩歌正有引經據典的傳統。文人與高僧寫的禪詩,自覺不自覺地將佛典引入詩中,如詩中不斷出現的“靈鷲”、“金身”、“拈花”、“西來意”等等,都是佛典被用在禪詩中的證明。 禪宗的產生與發展,還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傳道悟道的故事,這些被禪者認為可作參禪悟道的典范故事叫做“公案”。公案被當作參禪的內容寫進禪詩,是禪家所謂“參話頭”內容之一。宋代圓悟克勤禪師云:“參得一句透,千句萬句一時透,自然坐斷,把得定。古人道,‘粉骨碎身未盡酬,一句了然超百億’。”如宋代正覺禪師《送慧上人往上江糴麻米》一詩,就是用了禪宗公案“廬陵米價”之典。 五是禪詩的作者以一個禪者的眼光觀察世界,表達對人生哲理、俗世弊端的看法,這也是禪詩具有禪味的一個方面。這方面唐代詩僧所寫的禪詩最具代表性。如王梵志、寒山、拾得諸人的詩,以幾近白話的形式,闡發對人生哲理的看法,對俗世人情的透析,自然而精湛。如王梵志的《城外土饅頭》、《吾富有錢時》,寒山的《老翁》、《東家》等詩,讀后真能滌心濾肺,使人有超然了悟之感。
二 無禪味不可稱禪詩,同樣,沒有詩味,也不能算是禪詩。禪詩的詩味有一般詩的特點,但又有與一般詩不同之處。中國古詩的特點,是在形象思維的基礎上,用賦、比、興的手法進行創作。禪詩作為中國古詩園地上的一株奇葩,其形式當然也不外乎中國古詩的這種特點,只不過其更注重個性的抒發而已。中國詩歌的發展,自《詩經》乃至漢、魏、晉以來,逐漸趨向追求表現心靈的自由方面。其主要表現是詩歌“抒情”方式的發展與逐漸完美。這種主觀抒情的特點,與禪詩追求的“思維修”、“靜慮”乃至禪宗所提倡的“頓悟”極為相通。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中的一段話,用來說明禪詩的詩味十分恰當。嚴羽說:“論詩如論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他還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者,吟詠性情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具體分析,禪詩的詩味有如下五個方面的特點: 第一,幽遠而深邃的意境。禪詩的上層之作,不在于禪語的運用與否,而在于它所創造的幽遠而深邃的意境,這也是禪家所追求的境界——禪境。如唐代王維的《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詩把青青的蒼苔寫活了,人的思緒與之合二而一。詩人在詩中創造出的那種物我交融、優美和諧的意境,正是禪家夢寐以求的幽遠深邃、寧靜空靈的禪定境界。又如唐代皎然《聞鐘》詩:“古寺寒山上,遠鐘揚好風。聲余月松動,響盡霜天空。永夜一禪子,冷然心境中。”詩僧用古寺、寒山、松月、霜天、鐘聲,構造出一種寂靜清幽的環境,以“禪子”的主觀“心境”排除了物境,寫出禪僧進入禪境的神妙狀態。因此,我們說“意境”是禪詩詩味的靈魂。一首好的禪詩,即使沒有“佛”“禪”的字眼,但它所創造的意境——禪境,同樣會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和美的享受。 第二,清新淡泊的情趣。禪詩所表現的清新淡泊的情趣,是詩人對塵世煩囂的淡泊心志的表達與瀟灑生活的體驗。只有淡泊,才能對世態炎涼避得開;只有瀟灑,才能生活的自在。如五代貫休《野居偶作》:“高淡清虛即是家,何須須占好煙霞?無心于道道自得,有意向人人轉賒。風觸好花文錦落,砌橫流水玉琴斜。但令如此還如此,誰羨前程未可涯?”又如宋代靈澄《山居》詩:“因師問我西來意,我話山居不計年。草鞋只載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常流上澗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輪明月到窗前。”由于詩人心理上的淡泊,所以他體驗到的環境,是清新而又寧靜的,所過的生活是瀟灑自如的。這就是禪詩所表達的清新淡泊的情趣——禪詩的詩味之所在。 第三,深切透徹的說理,這也是禪詩詩味使然。禪詩所表達的禪理,是詩人以特殊視角觀察世界、透視人間的結果。這種結果可使人獲得思想上的自由、精神上的逍遙。如上面提到的唐代神秀和慧能為回答五祖弘忍所述教義而寫的詩偈,是說理學禪的絕好禪詩。神秀的詩:“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指拭,莫使有塵埃。”這首偈詩所表達的思想奠定了北宗禪的理論基礎。它向學禪者指出,學佛參禪,有個循序漸進、堅持不懈的努力的過程。這一見地,后來被人們稱為“漸悟”法門。而慧能的詩恰與神秀的詩相對:“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說佛就在人們的心中,你覺悟了,就能頓悟成佛。這是奠定南宗禪的理論基礎,人們稱之謂“頓悟”法門。我們且不說二者孰對孰錯,就其說理服人方面,都已達到了深切透徹的境地。王梵志、寒山、拾得的某些詩亦有這個特點。 第四,生動逼真的形象。這個特點表現在描寫參禪者進入禪定狀態或描繪僧人形象的禪詩中比較突出。如宋代維政的《自題像》:“貌古形疏倚杖藜,分明畫出須菩提。解空不許離聲色,似聽孤猿月下啼。”又如唐代寒山的《自樂》、五代守安的《南臺靜坐》、宋代遇臻的《秋夜坐》等等,都能逼真地描寫出學佛參禪者的形象,讀后給人一種躍然紙上,伸手可觸的感覺。還有一種描寫特體形象借以喻禪的禪詩,如唐代從諗的《魚鼓頌》:“四大由來造化工,有聲全貴里頭空。莫嫌不與凡夫說,只謂宮商調不同。”又如五代無則的《百鳥舌》:“千愁萬恨過花時,似向春風怨別離。若使眾禽俱解語,一生懷抱有誰知!”這些詩都是以鮮明逼真的形象來說明禪理的。可以說,形象,給禪詩帶來了濃濃的詩味。 第五、樸素生動的語言。這在白話詩僧所寫的禪詩中表現最為突出。語言是詩的骨肉。語言生動、樸素、自然,就能使禪詩深入人心,從而起到說明禪理、弘揚佛法的作用。詩僧王梵志、寒山、拾得、皎然等人的禪詩,語言極為樸素生動。如王梵志《吾富有錢時》:“吾富有錢時,婦兒持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又如寒山《東家》:“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昔日貧于我,今笑我無錢。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止,東邊復西邊。”這些詩幾近白話,如行云流水,樸素自然,生動活潑,讀后,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無限回味的余地。
禪詩,是佛教在中國文化中的反映,具有“禪”與“詩”的兩重性。禪詩以其禪味寓其理,以其詩味耐人吟詠,二者相輔相成,這也是禪詩能夠在中國古詩園地中煥發異彩,得到人們喜愛的原因所在。正如洪丕謨先生在《禪詩百說》一書的序言中說的那樣:“禪是難以言說而又可以言說的。表達禪的可以言說的最好語言,莫過于詩。因為通過詩的含蓄,詩的雋永,詩的韻味,詩的非邏輯思維,將使你在細細的咀嚼回味中漸次進入佳境,并由此而窺覷到禪的關照,禪的明凈,禪的超脫,禪的穿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