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釋道傳略 第一節 高僧 禪宗第七代頓門傳人——神會
趙榮珦 著
(洛陽市第一高中高級教師,洛陽老莊研究院院務委員)
禪宗初祖達磨在洛陽少林寺傳二祖慧可,慧可傳三祖僧璨。至四祖道信在少林寺受師僧璨后,離洛陽,住蘄春破頭山,傳五祖弘忍。弘忍在破頭山聚徒宣教,門下人才很多,著名的有神秀、慧能等十一人。
神秀、慧能為禪宗第六代傳人,就在他們二人誰是傳承嫡派的問題上,發生了分裂。
神秀帶領弟子普寂、義福到洛陽弘化,受到大唐朝廷的重視。這一派號稱自己為五祖弘忍嫡傳,神秀是當然的六祖,因地處北方,學稱“北宗”。
慧能在嶺南宣傳簡易法門,力求和平民接近,保持禪家開宗以來本色,著名的弟子有懷讓,行思,但到慧能晚年得弟子神會,這一派因地處南方,學稱“南宗”。他們把慧能稱為當然的六祖。
慧能去世二十多年后,神會帶著師傅的真傳,啟程北上,先在滑臺大云寺,后在洛陽荷澤寺,對神秀的北宗學系大加攻擊,說他們“師承是傍,法門是漸”只有慧能是真傳,是禪宗正統,可以稱得起為“六祖”,終于在北方打敗了神秀一系,給慧能爭得了“六祖”的地位,南宗算是在北方廣泛地傳播開來。
一 少年立志出家 曹溪受教頓悟
神會,俗姓高,唐代襄陽人,為禪宗六祖慧能晚年弟子,生于唐中宗李顯嗣圣元年(公元684年)。家境良好,童年時,即從師學《五經》,后來,還鉆研《老子》、《莊子》,深得其妙。閑暇讀史,在《后漢書》中得到佛教東傳的記載,便對佛教產生了強烈的熱愛,斷絕了學而優則仕的思想。
神會十三歲時,毅然拜別雙親,到本府國昌寺顥元法師門下出家。對所誦讀的佛經,悟解很多。為了繼續深造,求師精進,他又到了荊州當陽玉泉寺,投師禪宗六傳的神秀法師。在玉泉寺,他聽說五祖弘忍的袈裟,傳給了一個叫慧能的弟子,得傳的這一晚,慧能一下子奔向南方,后來到了曹溪,弘傳真法。神會在神秀門下學習四個年頭,神秀因久負盛名,武則天下詔召神秀入京,在洛陽弘傳禪法。
神會十七歲這一年末,離開玉泉寺南下曹溪,恭恭敬敬地拜見久仰大名的慧能禪師。他久久深藏心底的謎,突然到了嘴邊,問大師:“和尚坐禪,見不見?”
慧能對神會突如其來的問話,沒有正面回荅,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著禪杖,連著打了神會三下說:“我打你痛不痛?”
神會直言回荅:“又痛又不痛”
慧能說:“我又見又不見?”
神會說:“怎么說又見又不見?”
慧能解釋說:“我所說的見,是常見自己心里的過錯;我所說的不見,是不見他人的是非好惡,所以說又見又不見。你說又痛又不痛是什么意思?”
神會如實回荅說:“如說不痛,那不就同無情木一樣了;如說痛,那就跟凡夫俗子一樣,會產生憎恨的感情來的。”
慧能不滿地說:“神會,向前來!我說的又見又不見是看事情的正反兩面,你說的又痛又不痛,是指人的生死。你到現在還沒有見到身的佛性,竟敢來唬弄人!”
神會知道自己說錯了,師傅說的正確,當面表現出十分虔誠的態度,恭恭敬敬地給老師行了禮,表示悔悟,不再說話了。
慧能看神會悔悟知過,神色緩解了好多,接著就又發話了:“如果你的心迷惑而沒見到佛性,應該老老實實地向高人請教,指點迷津;如果你己經心悟,就會見到了自身的佛性,那就應該依法修行,可是,你現在還是迷迷糊糊,根本沒有見到自身的佛性,卻來問我慧能見沒見到佛性?我見到了佛性,是我自己的覺悟,難道能代替你這個迷糊人的覺悟?你若自己覺悟了,難道能代替我的迷糊?你為什么不去抓緊時間修煉自己,卻來問我見沒見到佛性這個跟你沒有關系的問題?”
神會站著洗耳恭聽著師傅的訓話,聽著悟著,待師傅話說完后,就又連續向師傅敬禮,請求師傅愿諒自己的無知和魯莽;慧能看神會確實是知過善改就收他為弟子。
神會在曹溪跟慧能學習了一段時間到二十二歲時,獨身北上長安,拜名師,受具足戒;二十五歲這一年,又回到了曹溪,在慧能身邊學法;三十歲這一年,慧能大師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七月八日這一天,便召集眾弟子囑托后事。眾弟子來到慧能榻前,慧能說:“眾弟子近前來,我到八月就要離開人間,你們有疑惑早點問,我為你們破疑,應當把迷惑拋盡,讓你們安安然然傳法;等我去后,就沒有人再教你們了。”弟子法海等聽后悲痛欲絕,泣不成聲。這時只有神會不動,也不悲泣。慧能說:“神會小和尚呵,卻懂得善于不善,毀譽不動,哀樂不生,而你們就不行了,我不知道你們在這里這么多年,修行的是什么呀!”慧能弟子法海上座走上前繼續問道:“大師,大師去后,衣法當交付于誰?”慧能說:“法剛才就算付了,你不要再問了。我滅后二十余年,邪法將擾亂天下,惑我宗旨。有人將挺身而出,不惜生命,定佛法是非,樹立宗旨,這就是我的正法。遵達磨師意,衣不該傳了。”眾弟子俯首聽命。
神會于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八月初三,慧能大師圓寂后,離開曹溪,開始了他的漫游弘法生涯。
二 滑臺大會正名 北宗辯論受挫
神會在曹溪受法之后,譽傳南方;后來,在北方弘法,也是僧俗聞名,云集門下。名聲傳到朝廷。開元八年(公元720年),神會奉敕配住南陽龍興寺。在南陽,大力宣傳南宗頓悟法門,不斷批判北宗神秀一派的漸悟學說,很受僧眾推崇,“南陽和尚”的雅號,一時傳遍中原。
神會聲稱自己的師傅慧能,是弘忍禪師的嫡派傳人,南宗是合法正宗,北宗是旁枝“庶出”,這樣一來,便激怒了“勢力連天”的北宗神秀的弟子們。
這時候,神秀己去世15年,而慧能離開人世也己經八年。
神秀的弟子們早己推崇其為禪宗“六祖”,其弟子普寂自封為“七祖”,并號稱“兩京法主,三帝(中宗、睿宗、玄宗)門師”。文武百官,趨之若鶩,歸附其門下,朝廷派專使護衛,他們那煊赫的聲勢,己達到登峰造極的境地。如今,神會在南陽如此猖狂,大肆攻擊絕不能忍受,更不能接受神會南宗是禪宗嫡傳的謬論,于是,一場“定宗旨,辨是非”決定兩派命運的南北大論戰,便拉開了序幕,這就是南陽滑臺大云寺的無遮大會。
玄宗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正月十五日,神會在北宗勢力熾烈的北方滑臺大云寺,召開無遮大會,而北宗參加辯論的是號稱“山東遠”的崇遠禪師。辯論的主題是,南北二宗誰是正統。
神會之所以把辯論南北二宗的正統地位公開出來,主要是時機己經成熟。這時,北宗神秀的二大弟子之一的義福己經去世,另一弟子嵩山普寂,年事己高,活動能力遠不如以前。義福、普寂的再傳弟子,都是憑借前兩代的名望勢力在活動,對原來的傳法情況不甚了了;而神會這么多年來,在南陽的活動,名揚中原,再加上他的優勢,就是法的直接承傳人。
神會在大會一開始便宣布大會宗旨:“今天的無遮會兼莊嚴道場,不是為了修功德,而是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定是非。”接著神會一口氣公布了從東山法門弘忍以來,衣法相傳的事實,并指出達磨以來都是以一領袈裟為信記相傳承,“衣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傳,更無別付。非衣不弘于法,非法不受于衣。”這袈裟由達磨再傳慧可,三傳僧璨,四傳道信,五傳弘忍,六傳慧能,此袈裟現在曹溪,從未妄稱自己是第六代祖師,可是,現在有碑尚在,神秀稱為六祖,而普寂還妄稱第七祖,這種歪曲事實的做法,為佛門所不容。
神會這一席話,使所有的僧俗人眾,聽出了個頭序。但大云寺的僧人聽了心中卻不是個滋味,便借口來客,要扯去大會主席臺上的屏風,打算給神會弄個下不來臺。神會當即制止說:“這屏風不是大云寺的,為什么要拆破會場?說是接待客人?”
早己聽得不耐煩,而故意冷靜的崇遠禪師,見報復的機會到了,便立即站起來走上前抓住神會的手,大聲訶斥道:“禪師的這種行為算是莊嚴嗎?”
神會脫口而出道:“是!”
于是,崇遠松了手,對神會說:“你既然說出‘莊嚴’,看來就不莊嚴啦!”
神會立即反駁道:“佛經上說,不盡有為,不住無為。”
崇遠聽不懂,又問“什么是不盡有為,不住無為?”
神會一看自己占了主動,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說道:“不盡有為,是說從初發心,坐菩提樹,成等正覺,至雙林,入涅槃,于其中一切法,悉皆不舍;不住無為,是指修學空,不以空為證,修學無作,不以無作為證。”崇遠聽后荅不上來了,大會所有聽眾,都登著眼看著他,一陣寂靜過后,崇遠又挑起的話題:“淫怒是道,不是莊嚴。”神會看著崇遠說:“按你說的,現在所有的俗人應是得道的了。”
崇遠說:“為什么說俗人都是得道的?”
神會說:“這是你剛才說的淫怒是道,俗人都是行淫欲的人,為什么不能得道呢?”
崇遠問:“神師能解嗎?”
神會荅:“能解。”
崇遠說:“能解就是不解。”
神會反駁道:“《法華經》說,‘我從成佛以來,經過無量無邊的阿僧祇劫。應是不成佛,也應不經過無量無邊的阿僧祇劫?’”
崇遠無法回應,便蠻橫說:“這是魔說!”
神會抓住了遠師的把柄,而對臺下百千觀眾,大聲地說:“僧俗聽眾們,大家都知道,從京洛到海疆,相傳遠法師解義聰明,講大乘經論更無人超過他。剛才他卻說《法華經》是魔說!請大家想想,什么才是佛說?”崇遠自知話說過了頭,對著臺下大眾,茫然無所措手足,停了很長時間又想開口說話了。
于是,神會在崇遠將開口說話時,便把他擋了過去,說:“遠師己是脊梁著地、四腳朝天,還想起來嗎?”崇遠氣得說不出話來。
神會接著又說:“神會今天設無遮大會兼莊嚴道場,不為功德,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神會若學遠法師,攬翻幾案,那就是遠法師了,遠法師若學神會,需經過三大阿僧祇劫,不然,不能成功。”
神會說到這里,臺下鴉雀無聲;而左右邊北宗的人,都感到慚愧,面面相覷再無話可說了。
神會和崇遠,在辯論時,都是站著,誰也沒有落座。這時,北宗的乾光法師為了緩和這一緊張的氣氛,讓僧人搬來了坐床和木幾,讓兩位辯論師坐下。神會平生清禪,不與他人相爭。所以辭讓好久未坐。于是東都的福先寺、荷澤寺等寺的幾十位法師異口同聲讓神會落座:“禪師就坐,今日正是禪師辨邪正、定是非日,這里有四十幾位大德法師為禪師作證義在。”神會這才坐了下來。神會和崇遠,又開始了第二輪論辯,神會總是步步緊逼,無懈可擊;崇遠卻是步步敗退,張口結舌。在神會鄭重說明北宗神秀“師承是傍,法門是漸”之后,崇遠一時火上心頭,指指神會說:“普寂大師名聲蓋世,天下人無不知曉,你竟敢如此指責、排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神會從容不迫、理直氣壯地說:“我今日辨是非,定宗旨,為弘揚大乘,建立正法,令天下眾生知道,難道還顧及身家性命!”
神會滑臺大辯論算是勝利了,南宗的影響開始在北方傳開了。
三 遭誣兩年四貶,度牒捐獻軍餉
神會雖然在滑臺大辯論中取得了勝利,但是北宗僧眾不甘心自己的失敗,采取種種手段加害于神會。神會曾因武俠之事所牽累,被白馬縣官拘捕;又因文字惹起官司,三次大難臨頭,幾乎死去;還被剝掉僧衣,懲罰勞役。這些苦難,不但沒有使神會意志消沉,反而增加了他堅忍不拔的毅力,為打擊北宗、弘揚南宗,毫不畏懼,視死如歸。
玄宗天寶四年(公元745年),號稱“詩佛”的詩人、侍御史王維,因公事到南陽,在驛所會見了神會,二人談佛論法,親密無間。后受兵部侍郎宋鼎的邀請,神會住到東都洛陽的荷澤寺,這就是后來所稱的“荷澤禪師”“荷澤神會”。
神會在“北宗門下,勢力連天”的東都,積極宣傳南宗頓悟法門,于是曹溪宗旨傳播于洛陽,荷澤頓門,流傳于天下;普寂門下,信徒日漸稀少,神秀一派,日見冷落了。
天寶八年(公元749年),神會在荷澤寺召開無遮大會,進一步,明確南宗宗旨而排斥北宗。每月作壇說法,弘揚南宗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的達磨禪;極力抑制神秀以心為宗的清凈禪。這樣一來,北宗僧眾,更加惱火,他們通過普寂的俗家弟子、御史盧奕上書誣稱神會聚徒寺中,圖謀不軌。按唐律應處以極刑,但玄宗親自過問,神會以禮應荅,才算從輕發落。敕令貶逐弋陽郡(光州,今河南潢川),接著又移貶武當郡(均州,今湖北均縣),第二年,又改貶襄州(今湖北襄樊市),七月,再改貶荊州(今湖北江陵縣)。兩年間,神會被移貶四處,而其威望卻愈來愈高。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暴發,叛軍占據洛陽,直逼長安,玄宗逃亡巴蜀。第二年,安祿山在洛陽自稱大燕皇帝。玄宗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是為肅宗。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安慶諸在洛陽殺死其父安祿山,自立為帝。史思明在北方擁兵自重,不聽調遣,叛軍分裂。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率兵收復長安,繼而又收復洛陽。不久,神會從貶所回到洛陽。
叛軍破壞,國庫空空;數十萬軍餉,極其困乏。宰相裴冕提出籌措軍餉的權宜之計,就是“賣官,度僧、道士,”其收入的糧錢充作軍餉。
在兩京陷落的期間,北宗僧徒全部離京渙散,當年誣陷神會的御史盧奕,也以身殉國。在朝廷大政既定之后,文武朝官商議請神會開壇授度。
神會面對寺宇、宮觀全為灰燼、無處置壇的情況下,急中生智,因陋就簡搭一茅棚,算作寺院,中筑方壇便度僧賣起牒來。誰知消息一傳出,度者買者,絡繹不絕。沒多時,收入相當可觀,神會將全部收入,奉獻給國家,完全滿足了軍餉的開支,這對徹底消滅叛軍,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肅宗為了嘉獎神會,特詔他入宮供養,還敕令他在荷澤寺舊址建禪宇讓其住持。神會在荷澤寺,繼續弘揚南宗頓悟法門,不久,僧俗弟子,涌塞寺院,頓悟法門,蔚然成宗,于是人們便稱其為“荷澤宗”。
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五月十三日,神會在荷澤寺圓寂,享年七十五歲。門徒為其建塔于龍門寶應寺。代宗大歷七年(公元772年),敕塔號為“般若大師之塔”,德宗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敕皇太子召眾禪師,定禪門宗旨,立神會禪師為禪宗第七祖。德宗御撰《七祖文》頌行天下。
神會生前,在洛陽荷澤寺,寫了一本宣傳曹溪頓旨“無念無宗”的《顯宗記》,流傳于世,還寫有《五更轉》兩首,五言律詩一首。
后經神會弟子記錄整理的有:(1)《南陽和上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2)《菩薩達磨南宗定是非論》(唐獨孤沛撰);(3)《頓悟無生般若頌》;(4)《南陽和上問荅雜征義》(唐劉澄集);(5)《洛京荷澤神會大師語》。
神會去世后,荷澤宗流傳有兩個支系:一為神會弟子無名傳清涼澄觀;一為弟子法如傳南印,南印傳道圓,道圓傳密宗。宗密對神會頓悟宗旨大加闡揚,荷澤宗又顯赫了一陣子,使“曹溪大播于洛陽,荷澤頓門派流于天下”(《圓覺經略疏鈔》)。幾十年后,荷澤宗即沉寂于世,默默無聞,代之而起的禪宗,卻是當年神會同師兄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二支。唐末五代出現的“禪宗五家”或后來的“五家七宗”,也是上述二支發展下來的。
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學者胡適,發現了流傳到海外的敦煌文獻,有關神會的資料,特匯集成《神會和尚遺集》公開出版,披露了禪宗史上這樁公案,世人方知神會在歷史上的作用之大:“中國佛教史上最成功的革命者,印度禪的毀滅者,袈裟傳法的偽史的制造者,西天二十八祖偽史的最早制造者,《六祖壇經》的最早原料的作者,用假造歷史來做革命武器而有最大成功者——這是我們的神會”(胡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