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過去許許多多求法印度的高僧里,其能窮究精微,并發(fā)抒創(chuàng)見作出貢獻,給予印度佛學以一定影響的,算來只玄奘法師一人而已。 玄奘怎樣窮究了當時印度佛家的精粹學說,這從他在印時的廣泛參訪以及回國后十九年間有系統(tǒng)的翻譯工作上可以看得出來,早年我已有過論列(見拙稿《慈恩宗》第二、三節(jié),載《現(xiàn)代佛學》一九五三年九月號),現(xiàn)不重述。至于他以獨到的見解對印度佛學作出貢獻,則主要在于他學成將返之時(約當公元六四一年),連續(xù)用梵文寫出了三部論著——《會宗論》、《制惡見論》和《三身論》。
這些論著都曾傳誦一時發(fā)生了影響,《續(xù)高僧傳·玄奘傳》、《慈恩傳》、《古今譯經(jīng)圖記》等備載其事,稍后的《開元釋教錄》卷八還據(jù)以作了扼要的敘述說:初,那爛陀寺大德師子光等立《中》、《百》論宗,破《瑜伽》等義。奘曰:“圣人作論終不相違,但學有向背耳。”因造《會宗論》三千頌,融會《瑜伽》、《中》、《百》之旨。先有南印度王灌頂師名般若鞠多,明正量部,造《破大乘論》七百頌。奘申大乘義破之,名《制惡見論》,千六百頌。諸師咸曰:“斯論窮天下之勍寇也,何敵當之!”又東印度拘摩羅王因奘通化,初開信門,請問諸佛何所功德。奘贊如來三身利物,因作《三身論》三百頌以贈之。王曰:“未曾有也!”頂戴歸依。——斯之三論,義府幽奧,五印度境盛傳流布。是知道風昭著,德行高明,學蘊三冬,聲馳萬里。印度學人咸仰盛德,既曰經(jīng)笥,亦稱法將,小乘學使號奘為“木叉提婆”,唐言“解脫天”;大乘法眾號“摩訶耶那提婆”,唐言“大乘天”。斯乃高其德而傳徽號,敬其人而議嘉名。 的確,玄奘三論所發(fā)揮的思想,對于當時印度佛學的闡揚有其重要的意義,而玄奘最后獲得很大的榮譽也是與三論的寫作分不開來的。可惜三論都沒有翻譯流傳,僅僅留下了一些零星資料,它們的主要內(nèi)容如何,現(xiàn)在只能作簡單的推論了。 先說《會宗論》。這是和會中觀與瑜伽行兩派爭端之作。印度大乘佛學的顯然分裂,乃由清辨(約公元四九○-五七○年)所引起。這在他所著《中觀心論釋思擇焰論》第五品(《入決擇瑜伽師真實品》)里指名道姓地痛駁瑜伽宗義。事實表現(xiàn)得十分清楚,無庸懷疑。當玄奘到達那爛陀時,寺中早已形成了兩派對峙。玄奘師事的戒賢是瑜伽行派護法(約五三○——五六一年)的嫡傳,而持反對議論的師子光則屬于中觀派清辨一系。他們各趨極端的見解,在那爛陀似已無人再作調(diào)和之想了。但是玄奘到來,獨提出主張予以會通。《慈恩傳》卷四說:時大德師子光先已為四眾講《中》、《百》論,述其旨破《瑜伽》義。[玄奘]法師妙閑《中》、《百》,又善《瑜伽》,以為:“圣人立教,各隨一意,不相違妨;惑者不能會通,謂為乖反;此乃失在傳人,豈關(guān)于法也?”愍其局狹,數(shù)往征詰,復不能酬答,由是學徒漸散而宗附法師。這說明了玄奘曾與師子光當面辯論過幾次,已經(jīng)使他啞口無言,徒眾離散。但這只是從兩派說意各別的一點來解釋的。玄奘接著還作了會通,而寫成《會宗論》。《慈恩傳》在前段引文之次即說:法師又以《中》、《百》論旨,唯破遍計所執(zhí)[性],不言依他起性及圓成實性,師子光不能善悟,見論稱“一切無所得”,謂《瑜伽》所立圓成實等亦皆須遣,所以每形于言。法師為和會二宗言不相違背,乃著《會宗論》三千頌。論成,呈戒賢及大眾,無不稱善,并共宣行。師子光慚赧,遂出往菩提寺。 據(jù)此,好像玄奘簡單地應(yīng)用三性的觀點就和會了兩派,這顯然是說得不夠全面的。因為《瑜伽》的三性理論,清辨早在他的著作里反復駁斥了。瑜伽宗徒雖也有過辯解,但并未得著定論。玄奘要再提出三性來作溝通,絕不會只是舊調(diào)重彈,而必然有更進一層的說法的。我想,這可從護法的《廣百論釋》里得到一些啟示。《論釋》的末品即《教誡弟子品》注疏家看成是屬于廣立正義的部分(見文軌《廣百論釋疏》卷一),其中有一大段涉及三性的辯難,依圓測所傳,它正是清辨和瑜伽宗徒的對論(見《仁王經(jīng)疏》卷一)。護法于此并不偏袒瑜伽一方,卻另外提出中道的看法。他說:如是等類隨見不同,分隔圣言令成多分,互興諍論各執(zhí)一邊,……未會真理,隨己執(zhí)情,自是非他,深可怖畏!應(yīng)舍執(zhí)著空有兩邊,領(lǐng)悟大乘不二中道。 護法這一種看法,玄奘對它很有會心。他在鷲嶺北初次聽講此論時,即大感興趣,隨聽隨翻,還自慶成功,作了兩個偈頌(附在譯本之末)。其中有兩句說:“故我殉命訪真宗,欣遇隨聞隨譯訖。”這幾乎是,表示他不顧生命的危險來到印度求法,就以得聞護法之說而感到滿足。因此,他在調(diào)和兩派的論著中,不會不用這種思想來作指導,甚至還可認它為護法的正義(仁王經(jīng)疏》卷一有此一解),所以能博得戒賢等人的稱贊。靖邁的《古今譯經(jīng)圖紀》卷四附有玄奘小傳,談到此論時就說:并造《會中論》,融會瑜伽、中觀之微旨,以靜大乘之糾紛。靖邁將論名寫作《會中》,可能依據(jù)他的所知,論文的主要內(nèi)容是以中道理論來作會通的。 《會宗論》在那爛陀寺流行之后,一時間曾平息了中觀、瑜伽之爭,但并非說兩派從此就再沒有爭論了。據(jù)義凈所傳,玄奘離開了那爛陀近三十年,他那番議論的影響依然存在,大家仍認為兩派立說各據(jù)一意不必互相是非。所以義凈在所撰《略明般若末后一頌贊述》中說:瑜伽則真有俗無,以三性為本;中觀則中無俗有,實二諦為先。……。既識分綱,理無和雜,各準圣智,誠難乖競。 這只是一方面。另方面,中觀學者還有從此立說更趨極端的,連清辨的議論都以為不徹底,這也可說是經(jīng)過玄奘一度調(diào)和之后所激起的反應(yīng)。 次說《制惡見論》。關(guān)于此論的寫作與傳播經(jīng)過,據(jù)《續(xù)高僧傳·玄奘傳》等的記載說,先有南印度摩臘婆國王師般若鞠多(慧藏),系小乘正量部學者,他依其部執(zhí)作了《破大乘論》七百頌,東印的烏茶國小乘僧徒即用為武器來向大乘挑戰(zhàn)。當時中印的統(tǒng)治者戒日王要請那爛陀寺派遣四位大德去烏茶面論,玄奘亦膺其選,但未能成行。玄奘就寫出了《制惡見論》一千六百頌,以代舌辯。戒日王見到此論雖很贊嘆,但又希望全印學者公決這一場是非,他便邀玄奘去參加曲女城大法會。(據(jù)《西域記》卷五,此會是一年一度專門討論佛學的集會,其年恰逢五年一度的無遮大會會期,于是兩會就合并舉行了,唐人因此稱它為“九旬大施”,也稱其第一階段為“十八日無遮大會”。見《古今譯經(jīng)圖紀》卷四,《因明入正理論疏》卷五。)此會約集了十八國國王和各國的大小乘學者、婆羅門、耆那教徒等,連同那爛陀寺的一部分僧眾,共六千余人。在這一會場上,將玄奘的《制惡見論》寫本懸掛起來,征求辯難。過了一十八日,竟沒有人能發(fā)論端。因而玄奘的主張獲得完全勝利,他那被佛教群眾推尊為“解脫天”和“大乘天”的聲譽就更加遠播四方了。 這些記載大體可認為是事實,但說會期十八天中無人發(fā)論,則未免有些夸張。《慈恩傳》卷七附載玄奘于永徽五年(六五四)回答印度菩提寺小乘宗師慧天的一封信,其中就說:昔因游方在彼,遇矚光儀,曲女城會,又親交論。當對諸王及百千徒眾,定其深淺。此立大乘之旨,彼豎半教之宗,往復之間,詞氣不無高下。務(wù)存正理,靡護人情,以此輒生觸。罷席之后,尋已豁然。今來使猶傳法師寄申謝悔,何懷固之甚也! 從這段信文可見大法會上不單慧天曾有異言,即一般小乘僧徒也是反復辯論過的。只是玄奘的主張終于說服了會眾,而留下深刻的影響,所以在他離印十年之后慧天還向他表示慚愧的心情。 《制惡見論》可能是給反對大乘的一切小乘、外道的一個總答辯,而內(nèi)容極其廣泛,靖邁就說它制十八部小乘,破九十五種外道(見《古今譯經(jīng)圖紀》卷四)。但據(jù)現(xiàn)存的資料,只能想見論中和小乘對辯的幾個重要問題: 其一,小乘一般不信大乘經(jīng)典出于佛說,《破大乘論》大概也提出了這種非難,所以《制惡見論》重新引用《大乘莊嚴經(jīng)論》所舉成立大乘為佛說的七種理由,而對每一理由各別作了七個比量廣為論證(見《成唯識論述記》卷二十)。玄奘是最擅長因明的。他曾批評過他的老師勝軍斟酌了數(shù)十年才寫定的一個比量(這也是成立大乘為佛說的),給以改訂而成為杰作(出處同上,又見《因明入正理論疏》卷五)。因此,《制惡見論》立了那樣多的量一定很有精彩,可惜未流傳下來。現(xiàn)存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注解那七種理由的大段里也有一些比量,或即出于玄奘之所立亦未可知。 其二,小乘正量部主張心外有境,這和瑜伽行派唯識之說正相反對,所以依據(jù)正量部義寫成的《破大乘論》攻擊唯識是它的一個重點。它首先否定了瑜伽行派所說的阿賴耶識。以為即使引用《解深密經(jīng)》來作證明,說什么由于恐怖,使凡愚的人們聽到有此一種識,會發(fā)生我見,所以佛不隨便在小乘經(jīng)中談到它,其實人們生來即有我見,經(jīng)文那樣的解釋顯然是毫無意義的。玄奘《制惡見論》對此作了反駁說,我見有的是與生俱來,所謂俱生我見,也有的是由于不正確的分別所構(gòu)成,所謂分別我見;前一種盡人皆有,并不妨礙修習圣道,后一種則不然,所以佛不為凡愚說有阿賴耶識免其發(fā)生分別我見,還是有其充分理由的;當然,不能因為佛未在小乘經(jīng)中宣說,即以為并無此識。玄奘這一分析,很博得當時大乘學者的佩服,連《破大乘論》的作者也暗中驚嘆,因而戒日王三次約他和玄奘面論,都設(shè)辭推卻了(見《成唯識論述記》卷二十)。 其三,正量部還主張內(nèi)心可以親緣外境,如手取物一般,這又和唯識理論發(fā)展到陳那時代所形成的“帶相緣境”之說相反。所以《破大乘論》的攻擊唯識,即集中于“帶相”的一點。它以為按照大乘的說法,在一般情況里人心所了解到的只是自心變現(xiàn)的影像;但大乘家又說到了真實的智慧親證境界的實相時,就不容再有影像介于其間;這豈非自相矛盾,恰好證明帶相之說,根本就不能成立的嗎?據(jù)說《破大乘論》提出這一非難,曾使大乘學者無從回答而沉默了一十二年(見《宗鏡錄》卷七十),直到玄奘作《制惡見論》才得了解救。玄奘以為帶相說,原來包括兩種情況:一般心思因變現(xiàn)境像而說為帶相,這樣的帶是變帶,相是相狀;至于親證實相,就由挾持俱起而成帶相,帶是挾帶,而相是體相。因此,情況雖然不同,但無妨都說帶相,唯識理論依舊不可動搖(見《成唯識論述記》卷四十四)。玄奘這一解釋,有力地說服了論敵,按其實際,不外以心境不離的意義來成立唯識。所以玄奘的門下,也傳說曲女城的大會上是提出一個比量(一般稱為“真唯識量”)來壓倒一切異論,而它即以境不離心為其論宗的(此量大概出于《制惡見論》中,詳見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卷五)。 玄奘強調(diào)了“以不離為唯”的說法,使陳那的帶相唯識理論達到更加完善的地步;其后,陳那一系,隱然成了瑜伽行派的正宗,不能說玄奘的闡揚對它沒有影響。 后說《三身論》。關(guān)于它的內(nèi)容記載最少,僅知道它是贊揚佛德的作品。從當時印度的情況看,在較大的佛教寺院里,禮佛之次都有短贊,齋時靜夜更少不了朗誦長篇。一般所用的就有摩咥哩制吒(母兒)的《四百贊》、《一百五十贊》,陳那的《雜贊》(和《一百五十贊》之作)以及釋迦提婆的《糅雜贊》(再和陳那之作)等等(見義凈《南海寄歸傳》卷四)。玄奘酬答鳩摩羅王有關(guān)佛德之問,不取現(xiàn)成的贊佛作品,而另寫了《三身論》,他顯然是要突出佛有三身的意義的。大乘三身之說,到了那爛陀寺有了一群可稱為佛地論師的(如戒賢、光友等)以后,依據(jù)《佛地經(jīng)》義,將三身和唯識四智理論結(jié)合起來,已得著新的發(fā)展。這群論師還以其新說相標榜,光友(即波羅頗蜜多羅)于唐初來華翻譯之時,即曾透露過這一點。他當翻譯《大乘莊嚴經(jīng)論·菩提品》說到三身之處,特別添加了轉(zhuǎn)識成智之說(現(xiàn)對勘梵、藏本此處原無其文),并矜為新異。因此,李百藥為此論譯本作序就說:其《菩提》一品最為微妙。轉(zhuǎn)八識以成四智,束四智以具三身,詳諸經(jīng)論所未曾有,可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借此可以看到佛地論師有關(guān)三身學說的特點。玄奘是繼承其學的,他在作《三身論》時自然會據(jù)以發(fā)揮,因而對于傳播其說影響后來,以至有《現(xiàn)觀莊嚴論》者等瑜伽、中觀混合派的說法,也起了作用。玄奘在印,雖然僅僅寫了那三論,其內(nèi)容可考的又僅僅只有那幾條,可是已很顯然,他對當時印度佛學的關(guān)鍵性問題,都曾以其精湛的知見,作了必要的闡明。他于全部佛學中重新論定了大乘佛說的意義,又于大乘學說中進一步明確了瑜伽與中觀相對的綱宗,還于瑜伽宗義中圓滿貫通了帶相唯識以及轉(zhuǎn)識成智、束智具身等理論。至少可以說,印度大乘佛學后來一段時期的發(fā)展,必然和玄奘那些貢獻有不少關(guān)系。我即本此意,略就所知試為論述,聊以表達紀念先哲的微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