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佛教主要有四大宗派,即:唯識宗(又稱法相宗)、華嚴宗、天臺宗、禪宗。慧能是禪宗第六代祖師,簡稱六祖。他不識文字,所以不能誦經,但能發揮禪宗旨意,出口成經。現存《六祖壇經》就是他弘揚禪宗時由門人記錄下來的不朽之作。 據傳,禪宗源出于達摩,其后衣缽相襲至五祖宏忍。宏忍滅度前令門人作偈,欲覓傳人。其門人神秀作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宏忍認為,此偈雖不完全切中禪宗之旨,但還說得過去,可謂入門之作,只是未入室而已。慧能這時在寺中磨坊勞作,本非宏忍門人,但聽到此偈后,感到并未入神,于是請人也書一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宏忍看了,暗自說好,遂傳以衣缽,為第六代祖。 慧能是禪宗的最后完成者,禪宗由他而成為佛教中一大宗派。按《壇經》所說,神秀書偈后,五祖曾找他談話,進行開示,其言曰:“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于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這番話,可能雜有慧能說法之意,不一定全是五祖之說。五祖看到慧能之偈后,為他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慧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兩相對比,五祖對神秀的開示中,含有慧能的體驗,是可想而知的。后來,慧能為禪宗南派宗師,神秀為北派宗師,彼此大旨相同而互有出人,難道神秀始終未悟其師之旨嗎? 慧能思想的核心,簡括的說,就是“見性成佛”。在他看來,“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自心是佛,故能見性成佛。而要作到這一點,必須“識心中眾生”。“若識眾生,即是佛性;若不識眾生,萬劫覓佛難逢。”所以他說:“欲求見佛,但識眾生。只為眾生迷佛,非是佛迷眾生。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自性平等,眾生是佛;自性邪險,佛是眾生。汝等心若險曲,即佛在眾生中,一念平直,即是眾生成佛。”人人都有佛性,就看你能不能“識心中眾生”了。 這里所說的“心中眾生”,不完全是通常所說蕓蕓眾生或“普度眾生”,而是人們心中一切邪惡的東西。“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盡是眾生。”心中有此等眾生,自然難見本身佛性。這就須要“自性自度”,以正祛邪,打破一切迷妄,除卻一切孽障,歸依于自性三寶。三寶,即:“歸依覺,兩足尊;歸依正,離欲尊;歸依凈,眾中尊。”具體地說,自心歸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離財色,名兩足尊。自心歸依正,念念無邪見,以無邪見故,即無人我貢高貪愛執著,名離欲尊。自心歸依凈,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心不染著,名眾中尊。而“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凈也。”這樣,就能以正滅邪,現出自身的佛性了。每人心中都有眾生,“各須自性自度”,所以不是由如來佛普度眾生,而是眾生自性普度。“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自性平等,眾生是佛;自性邪險,佛是眾生。”就看眾生能不能自性自度了。 脫卻心中眾生,即是自性三寶,無須受三歸戒。自性自度,即自歸依,歸依于自性三寶,進入心中佛境。何謂心中佛境:一體三身自性佛是也。一體,指人的肉體,即自色身。三身,指心中三體佛,即:清凈法身佛,圓滿報身佛和千百億化身佛。“此三身佛,從自性生,不從外得”,故名一體三身自性佛。三身自性佛,自性中之三身佛也。 這三身自性佛,各有其旨。首先說清凈法身佛,其意為“世人性本清凈,萬法從自性生”,但如著于外境,蔽于外物,就會覆蓋自性,萬法因而不明。這就須要“自除迷妄”,明徹內外,于自性中生出萬法來。見性通達,更無滯礙,清徹純凈,只著佛法,不染異物,這就是清凈法身佛了。其次說圓滿報身佛,其意為“念念圓明,自見本性。善惡雖殊,本性無二。無二之性,名為實性。于實性中,不染善惡”。這里說的實性,實即佛性,所以是“無二之性”。“不染善惡”,并不是不分善惡,而是“念念自見,不失本性”,無一念之差。自見本性,猶如佛光普照,故能“念念圓明”,想到善念和惡念的份量與后果;消除惡念,保持善念;常思己過,自行悔悟,返乎本性。如此言,如此行,也就是圓滿報身佛了。報身者,念念不失本性之謂也。三說千百億化身佛,其意為性本清凈,若不思萬法,則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則生變化,變化甚多,達千百億。如“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等等,等等。“迷人不能省覺,念念起惡,常行惡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可化為上界,直至無上菩提。這樣,就成功為千百億化身佛了。千百億化身佛,改惡從善之謂也。 要之,“法身本具,念念自性自見,即是報身佛。從報身思量,即是化身佛。自悟自修,自性功德。”求之于內,勿求于外。“但悟自性三身,即識自性佛。”見性成佛,就可與諸佛并列,臻于上乘了。 于此可見,見性成佛,的確是禪宗的最基本的特色。問題在,佛出西方,在彼岸世界,這是那時人的共識。為什么說這是人之本性所固有的呢?慧能的解釋是:“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術,因人說有”,所以,“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勿假外求。當然,慧能并不反對誦經,但須口誦心行,將經義化人內心世界,與本性溶為一體。如口誦而心不行,反而是念經非經了。 慧能也承認,世尊在舍衛城,距中土有十萬八千里。但他的解釋是:十萬八千里即十惡八邪。“先除十惡,即行十萬;后除八邪,乃過八千。念念見性,常行平直,到如彈指,便睹彌陀。”于剎那間就到西方凈土了。 慧能說的西方凈土實乃心中凈土。在他看來,“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門。外有五門,內有意門。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凈即釋迦。平直即彌陀。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海水,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塵勞是魚鱉,貪嗔是地獄,愚癡是畜生。”這就是說,善身惡身,集于一身。在此身中,既有菩薩觀音、釋迦彌陀,又有罪惡、迷妄、邪障;天堂在此,地獄也在此,就看你能不能自性自度了。“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須彌倒。去邪心,海水竭。煩惱無,波浪滅。毒害忘,魚龍絕。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外照六門清凈,能破六欲諸天。自性內照,三毒即除,地獄等罪,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所以說,“但心清凈,即是自性西方。”“隨其心凈,即佛土凈。”佛向性中作,身中自有凈土。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心地清凈,則王處凈土,自性自然成佛。見性成佛,此之謂也。 由此說來,見性成佛,不分西方東方,在寺在家,猶如世上到處都有善人和惡人一樣。西方有見性成佛之人,東方同樣會有見性成佛之人。東方有造罪作孽之人,西方同樣有造罪作孽之人。在寺能見性成佛,但未必就能見性成佛。在家同樣能見性成佛,而不是注定不能見性成佛。這就看你如何自性自度,進行修煉了。所以,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念佛求福,未必就有功德。“念念無間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功德須自性內見,不是布施供養之所求也。” 慧能講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同樣如此。如說梵語“摩訶般若波羅蜜”,意為“大智慧到彼岸”。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無所不包。“自性能舍萬法是火,萬法在諸人性中。心量廣大,遍周法界。”故能包容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妙性空靈,莫可言狀。般若,智慧也。“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一切處所,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波羅蜜,意為到彼岸,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般若不著境,著境非般若。“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這里的奧妙,在于著境和離境。著境指塵世,塵世即此岸;離境即超脫塵世,為般若行。般若“無住無往亦無來”,不生不滅,這就是彼岸了。彼岸即佛境,三世諸佛從中出。人有自性般若,故“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見性即成佛。應當注意,上述“念念”并非一義,而是就前念和后念而言的。故“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后念離境即菩提。”前念后念同為念,一念之差定僧、俗。禪宗講頓悟,其奧妙就在這里。 本性是佛,而性與身俱,為何才能見性成佛道呢?這里有一個色身和法身問題。色身有情有欲,法身無欲無情。法身在色身中,如能自性自度,即可超脫色身,自成佛道。否則,法身將淹沒于色身中,本性是佛而不見佛,這就叫“不是佛迷眾生,而是眾生迷佛。”因此,“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悟者,悟此法身也。五蘊煩惱塵勞,皆由色身,識破色身,透出法身,豈不是見性成佛了嗎? 當然,法身并非實身,而是就空靈的佛性而言的。所謂“法身”,不過是用以借喻佛性而已。佛性是本性的抽象,由本性升華而成。或者說,佛性是離境的本性,彼岸世界的本性,而此岸世界的本性是著境的佛性。著境的本性有善與不善,離境的本性非善非不善,故佛性是不二之性。“蘊之與界(即此岸世界),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見性成佛,就是從此岸世界的本性看出彼岸世界的本性,將本性超度成佛性。有了佛性,就能大徹大悟,用“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住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于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法者,至佛地位。”要之,百無所著,既不著于境,亦不著于法,真性如如,通達無礙,這就是佛境了。 說到這里,人們不免要問:何物為佛?慧能所言佛果何物也?通觀《壇經》,其意甚明。慧能所言佛,是覺悟之光,智慧之神,于人心說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心靈境界。故曰:“佛者,覺也”;“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本性即佛,心為意門,打開佛門,智慧就發出光芒,普照萬方,萬法通流,這就是佛境。在這里,佛可行于萬法而不著,一有所住,佛就失靈了。佛亦不著于境,不在人間的善惡是非、五蘊煩惱塵勞中停留下來。佛是不生不滅的,這就是佛道有常,人世的萬事萬物是有生滅的,這就是無常。人的生命也是這樣,有生有死,所以一個人自己尋死,民間就說是尋無常了。但人的本性即佛,是故佛性非常非無常,是謂佛性不二。不二之性,乃是真性真常。佛性真常,不生不滅,慧光常明,佛果永存,此之謂也。 見性成佛,首先必須認識到本性即佛,主動打開本性之門,這就叫“開佛知見”。“佛猶覺也。分為四門:開覺知見,示覺知見,悟覺知見,人覺知見。若能開示,便能悟人,即覺知見。”覺知見就是佛知見,本性即佛,因而“開示悟人,自是佛之知見”。于此可見,見性成佛者,知見本性也。如前所說,見知本性,便悟自性三身佛,即:清凈法身佛,圓滿報身佛,千百億化身佛。三身均本自性,“既會三身,便明四智。”即: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四智一心,通頓悟性智。佛無頓漸,頓悟成佛。開佛知見,悟得真如本性,即可用智慧觀照,念念圓明,至于無念。何謂無念?念念真如,無任何別念也。 禪宗又稱頓教,故只講見性,而不論禪定解脫。這樣,對佛教中的諸多問題,它就另有解說。比如,佛教中之三乘(羊、鹿、牛乘),慧能就稱之謂偽,而實只一乘;或者說三乘是講的往昔,現時只有一乘。再如,他說“依法修行是大乘”,而頓教則是最上乘。又如定慧,他說定是慧之體,慧是定之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定慧等持,口說心行。“即心名慧,即佛乃定”,行本性智慧,就像燈和光一樣。在這一點上,他甚至和北宗有別。神秀認為:“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自凈其意名為定。”而他則認為,“戒定慧只合一種”,三名一實,即悟自性。“須知一切萬法,皆從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pán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pán槃,亦名解脫知見。”見性成佛,一真一切真,一切真即一。戒定慧只合一種,合于自性,就是見性成佛了。慧能認為,神秀所說戒定慧,接大乘人,而他說的戒定慧,則接最上乘人。最上乘人的戒定慧,是自性的戒定慧,由自性自戒自定自慧,無拘無束,自然從心所欲不逾矩。真可謂“一行三昧者,于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是也。”心地平直,率性而行,自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這就進入佛境了。 禪宗也講坐禪和禪定,但所講則別具一格。“何名坐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如“見一切人時,不見人之是非善惡過患,即是自性不動。”“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凈自定。”外禪內定,內外明徹,這就是禪定了。應當指出,這里說的不動并非坐著不動,而是本性清凈,無障無礙,既不著空,也不著凈。只有這樣,才能見如如真性,自成佛道。 禪宗的要訣,在于以無念為宗。所謂無念,并非斷念或絕念。人一絕念,嗚呼哀哉,就不能見性成佛了。無念即不住念,念念不住,既不住于法,也不住于境,百無所住,故爾是以無住為本。一有所住,就會執迷于法,執迷于境,為法所束縛,為境所束縛。一無所住,則可周遍諸佛萬法,周遍塵世萬境,一通百通,無所而不住。好比宇宙信息一樣,周流不息,連續不絕。只是這里周流的是真如本性而已。這是一種智慧的靈光,光照萬法,光照人間,光照前世,光照當世,光照后世,不生不滅,長明于世。故爾是以無相為體。人懷有這種大智慧,就象胸中點燃了一盞燈一樣,心明眼亮,能看出一切善惡,明辨一切是非,于自心中不起惡念,念念皆善,成為一個完美的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這就是佛境。人有生死,但見性成佛之人所結的佛果,將永留人間。《壇經》就是慧能留下的佛果,其于啟迪后人,可謂一把鑰匙,一塊無價之寶。 慧能禪宗的妙義,在于把佛從彼岸世界移植于內心世界,于內心世界中看到彼岸世界。這樣,他就宣告了于身外求佛時必須遵循的一切清規戒律的破產,開辟了自修自行即可見性成佛的通途。禪宗之稱頓教,就在于世人迷于外佛,而不知本性即佛,當得知本性即佛時,就可立地成佛。佛在人的心田上,一旦覺悟,這心田就是法壇了。人有等差,性無等差,唯論見性,不分在寺在家,用不著看破紅塵,只須不染紅塵,紅蓮定出淤泥。這樣,就把佛光撒向人間,照亮了所有人的心。這是心靈的呼喚,令人心靈震撼,不由得改正航向,駛向自心佛田。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會發出這樣的呼喚。用慧能的話說,這就是上根人、大智人、最上乘人了。而他正是這樣的人。一代宗師,良由以也。 慧能禪宗的歷史特征,實在是儒學論性的佛學化,又為爾后佛學化儒學鋪平了道路,因而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這是中國文化與外來文化融通為一的中國文化,亦佛亦儒又非儒非佛,相互結合,難分彼此,我們應當從這里得到啟示,創造當代中國新文化。 二 隋唐佛學,除唯識宗外,都已是中國化了的佛學。這些中國化的佛學是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唯識宗之所以沒有中國化,由于它是在唐初由玄奘引進過來的,還來不及中國化,而且不可能中國化。所以,它在當時只紅火了一陣,而其后不傳。其所以不傳,不僅在于它的繁復的認識論,即到達佛國要有一系列的認識程序,令人難以操作;更主要的是它沒有植入中國本土文化。所以,它的根只在西方,到中國來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因而不能開花結果。其他各派則不然,它們都已植入了中國文化,構成了中國本土的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禪宗尤其典型,所以后來大行于世。 佛教從東漢傳入中國后,人們是把佛圖視同老子對待的。這一方面加速了道教的形成,另一方面則促成了魏晉玄學的誕生。道教集方仙道、黃老、陰陽五行于一體,因而能與佛教相并立。玄學上道下儒,盡管它講名教自然,但名教終歸是儒家的東西,和道家之道是很難溶為一體的。所以,魏晉之后,玄學就為佛學所代替,不再成為熱門話題了。不過,玄學并沒有真正消失,而是轉化到佛學中去了。道與佛合而為一,以佛的面貌而出現,其結果就是華嚴宗。這里不能多說,只指出一點就夠了。華嚴宗之佛是派生萬物的,而它自己則是不生不滅難得捉摸的,真可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天臺宗也是從玄學演化而來的,其法門曰:“止觀”,而以“無相為體”。這里所說無相,一方面指萬物生生滅滅,轉瞬即逝,其形象是不定的;另一方面是說佛也是無形象的。在這一點上,天臺宗和禪宗有互通之處。但彼此之間又有區別。區別在于:天臺宗之佛和華嚴宗之佛一樣,都是外在的東西;而禪宗之佛是內在的,是心中之佛而非身外之佛。這就是說,華嚴宗和天臺宗都化玄學中之道為佛,而將名教自然舍棄了。禪宗則是從名教自然演化而來的。 如所周知,魏晉玄學是從討論才性開始的,不管對此作何解釋,但才性為自然稟性,則無疑問。名教自然,即名教本于自然的才性,而非由“外鑠我也”。禪宗所說本性即佛,佛即大智慧,豈不是說智慧為本性所固有,才性合為一體,故佛性不二嗎?明乎此,名教自然和佛性不二也就不矛盾了。不管在寺在家,就都可以修行成佛了。名教的根本不外乎忠孝之道,而佛門受到非議的也多是因其違反忠孝之道。禪宗就本性言佛,自然不排除忠孝之道。慧能在給一位地方官的佛偈中就是這樣說的。現全錄下來,共同欣賞。 心平何勞持戒 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孝養父母 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 忍則眾惡無喧 若能鉆木取火 淤泥定出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 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 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 成道非由施錢 菩薩只向心覓 何勞向外求玄 聽說依此修行 西方只在眼前 這一段佛偈究竟是佛是儒,很難分個明白。其內容包含著儒家的倫理道德,而以佛的形式表現出來,甚至佛的形式都不完全,可見禪宗是佛學化的儒學,把儒學化進佛學中去了。 由于玄學和儒學均為佛學所吸收,成了中國化的佛學,因而從南北朝至隋唐,就只有經學而無儒學。儒學依托于經學而建立,但經學并不等于儒學。經學是一種音韻訓詁之學,或曰正義,或曰注疏,即所謂小學;而儒學則指歷代儒家學說,如《論語》、《孟子》、《荀子》、董仲舒《春秋繁露》,等等。至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這個時期的類似這樣的著作。當然,解經之作也有成為一種學說者,但其實質乃是用某種學說來解經。如慧能對佛經,就是按禪宗來解釋的。那個時期有沒有此類解釋儒家經典即所謂五經(《易》、《詩》、《書》、《禮》、《春秋》)之作呢?我看沒有。 但中國本土文化有其深厚的根基,它是不會長期掩沒在佛學中的。所以,從唐代中葉以后,就出現了恢復中國本土文化的思潮。這可以韓愈的《原道》和李翱的《復性書》為代表。《原道》是講中國自古以來固有的道統,復性實即恢復先秦儒家以來的性情學說。由此就引出宋代的理學與心學來。 思想文化的發展必然以其先行的思想文化為前提。所謂先行的思想文化,即已有的思想文化積累,特別是近期的思想文化積累。韓愈講了一大套道統,可是這個道統從孟子以后就逐漸失傳了。他不承認玄學也是中國的道統,因為這就等于承認佛學是中國的道統,而他就用不著那樣起勁地去排佛了。但不承認這個道統,道統就絕而不續,無從恢復起來。所以,他只能徒發空論,放了一陣空炮之后就偃旗息鼓了。中國的道統在哪里呢? 玄也不是,佛也不是,當時存在的就只有道教了。果然,爾后的程朱理學從道教中找到了這個道統,它就是先天道。所以我曾說,理學是從道教中引發出來的。理學又稱道學,蓋由此也。但中國原來的道統是樸素而粗疏的,缺乏縝密而詳盡的論證。就拿先天道來說,它也不過是無極生太極,太極生陰陽,陰陽生五行,五行生萬物,如此而已。怎樣完善中國的道統,使之系統化呢?這就需要從佛學中把玄學再找回來,找回那個佛學化的玄學,即經過佛學的理論加工處理的道統。理學的理一分殊的思想體系,就是這樣完成的。因此,有些人認為,理學出自華嚴宗,也不無道理。所謂理一分殊,即萬物同此一理,而此理存在于萬物之中,它本身是不可見的。如果我們改此理為佛,理學豈不是佛學了嗎? 天理既然存在于萬物之中,這就有一個如何見物而知理的問題。用理學家的話說,這就是格物窮理了。要格物窮理,首先必須正心誠意,致志格物。為什么呢?因為人心為物欲所掩蔽,正心誠意就是清除物欲,心無欲念,而后致志于窮物之理。這樣,就提出了一個天理和人欲的關系問題,即:存天理就必須去人欲,不去人欲就不能存天理。存天理包括人心中的天理,所以去人欲就要清靜其心,這和佛門的持戒修行就沒有什么兩樣了。 天理和人欲既然是水火不相容的,因而由天理衍化而成的禮教就成了束縛人性的精神枷鎖。要擺脫這種精神枷鎖,除自尋無常外,就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出世,二是出家。還有沒有別的比這更好的出路呢?曰:有,這就是由人性論產生的陸王心學。 人性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從先秦儒家起,有性本善說,性本惡說,無善不善說,善惡混說,性三品說,性與命離合說,性與才離合說,性與情離合說,如此等等,莫衷一是。但這些說法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其粗略性和簡單性。李翱寫了《復性書》,無異是想恢復先秦的人性論,從而恢復中國的道統,但如前所說,中國傳統的人性論已為禪宗所吸收,化為佛學的人性。所以,要恢復傳統的人性論,就必須和禪宗相對接。李翱可能是不愿這樣對接,也可能是沒有發現這個接頭,所以復性也就沒有著落。后來陸九淵抓到了這個接頭,從而提出了他的心學理論。程朱理學明接道教而暗自吸收佛化道學,所以從表面上看不出它的佛學痕跡;心學直承禪宗,令人一望而知其來自佛學。因而朱熹與陸九淵辯論時,得以道學自居而稱對方為禪學。豈不知禪學,特別是南宗禪學,就內容而言,實乃最系統的人性論。理學產生于北宋而盛于南宋,心學產生于南宋而盛于明清之際,這說明心學是從南宗直接產生的。 心學的根本命題是心即理或理即心,心外無別理。這樣就有一個對天理的解釋問題:程朱理學視此為心外之理,心學則視之為心中之理。由此又引伸出我心即宇宙,宇宙在吾心這樣的命題來。心學和理學之爭就是圍繞著這些命題而展開的。 朱陸心學和理學之爭難分勝負,到元朝把理學定為官學,心學才一度衰落。元明清之所以把理學定為官學,是為了網絡一批理學之士,作為推行王道教化的工具,要民眾順從王道教化,從而維護封建王朝的統治。但這種殘賊人心,戕拂人性的禮教,是不足以服人的。于是王陽明在格物不通之后,轉而求之于心學,從致志格物轉入致良知的軌道。何謂良知?天性之知也。致良知者,啟發本性之知也。 在心學由衰轉盛之際,北宋張載關學也從寂寞中走了出來,為心學增添了更大的活力。關學的核心是理氣之學。理即氣或氣即理。人含氣而生,因而氣即理,亦即心即理。萬物含氣而成,故萬物皆有此理。人與萬物同此一氣,彼此自然同此一理,氣分陰陽,合而成物,合而成人,故一陰一陽謂之道。由此就提出了道器關系或事理關系問題。即:道在器中,器外無道;或:理在事中,事外無理。而理學家之道或理,則是一顆無極丹,從天上掉下來的。理學家也講陰陽,但講的是陽尊陰卑,而不是陰陽合一。因此,從天理就派生出三綱五常來,成了扼殺人性的禮教。所以,清初思想家戴震喊出了“天理殺人”的口號,魯迅則喊出了“禮教吃人”的口號。 事理之學,人稱實學。實學奪取了理學之天理,理學就失去了靈魂,于是轉而為樸學,又研究注釋起群經來了。漢代也有經學考據,故樸學亦稱漢學。但經過理學的洗禮,二者畢竟不同:漢代注經是盲目從經,而清代考據則是理性解經。 說到這里,我們就可以窺見中國思想文化的發展規律了。各種不同的思想文化流派對立統一,循環發展,這就是中國思想文化演變的規律。在這里,有三個集結點:一是玄學、二是理學、三是實學。中國的道統延續不絕,就因為它是在不斷分合中前進的。由于不斷分合,所以它既具有統一性,又具有多樣性;多樣性在統一性中,統一性中有多樣性。這其中,不僅有本土文化的諸多流派,而且有外來文化的諸多流派。有見于一,無見于多;有見于多,無見于一,都是不對的。何謂道統?道統者,主體文化之謂也。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不僅在于它能集本土文化于一身,而且還能把外來文化導入本土文化。就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關系而言,這里不是什么何者為體,何者為用的問題,而是化為一體的問題。所以,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或說西學為體,中學為用,都是想入非非的虛妄之言。 這里說的西學是指近代西學。早在明代,就有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時稱其為泰西之學。泰西之學對當時中國的本土文化有沖擊作用,促成了實學的產生,但并未化入中國主體文化,所以在中國主體文化中不見其蹤影。可見,任何外來文化,如果不能中國化,都是不能發育成長的。人們悔恨泰西之學未能占領中國本土文化地盤,卻不知它并未化入中國主體文化。因此,它在中西方文化之間如穿梭之客,過了一陣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近代西方文化被介紹到中國來者,幾乎應有盡有,但能站穩腳跟者卻屈指可數。這里邊的奧秘,就在于它和中國本土文化接上接不上茬,從而化入中國文化。例如,基于實驗科學的邏輯實證主義,就能和乾嘉考據接上茬,因而對中國文化事業做出了相應的貢獻,成為中國近代文化的組成部分。馬克思主義也是一種外來文化,它也必須中國化,成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什么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都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不僅此也,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也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承接關系。如《實踐論》與知行說,《矛盾論》與傳統樸素辯證法,等等。這里特別應當指出的是,明末思想家方以智在其《物理小識》中指出,事物之理就是“合二為一”,這就非常接近對立統一的規律了。毛澤東的成功,在于他以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為武器,找到了中國式的民主革命的道路,而他的失敗則在于沒有找到中國化的社會主義。可見,任何外來文化都必須中國化,成為中國主體文化的構成部分,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否則,任何外來文化,都只能是文人書齋中的東西,人民群眾是不會接受的。 中國主體文化不僅是載之于典籍的東西,而且是中華民族思想意識中的東西。它植根于人民群眾的心田里,形成其特有的民族氣質和民族性格,民族心態和民族道德,民族共識和民族精神,真可謂普天之下,蕓蕓眾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應當從這里尋找中華民族的文化,而不應僅僅在書本上去尋找中華民族的文化。何謂主體文化:民族文化是也。 中華民族文化的形成,是和對人性的探討分不開的。所謂人性,是相對于鳥獸之性而言的,指人和禽獸的本質區別。孟子說過:“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我們否定人性論,認為只有階級性的人性,而無超階級的人性,完全搞錯了命題。因此,不管對人性作何說法,其目的都是為了人性的完美,心靈的純潔,顯示人為萬物之靈的自然本性,實現人生的高貴價值。由此就形成了中華民族的道德觀、人權觀、價值觀、法制觀、民族觀,等等,等等。我們無視人性論,就不可能從根本上理解中國人的道德觀、人生觀、人權觀、價值觀、法制觀、民族觀,等等,等等。例如,慧能說:“愚癡是畜生”,就是拿人與畜生對比而言的。中國人稱侵略者為野心狼,為鬼子,也是說他們滅絕人性,與野獸無別。再如虐待父母,拐賣婦女兒童,就是喪失人性,畜生不如。反之,中國人講民族大義,民族氣節,不畏強權,寧死不屈。如此等等,俯拾可見。由于中華民族在近代落后挨打,受盡了屈辱,所以我們說人權就是生存權和發展權,中華民族要生存,要發展,個人權利在其中焉。如果國破家亡,當了亡國奴,還談什么人權?這種人權觀,西方人是很難理解的,而一些帝國主義的孽種更利用人權問題對我們進行政治攻擊。但是,他們要扼殺中華民族的生存,阻擋中華民族的發展,已經不可能了。慧能說,人都有智慧之性,此言甚當。有此本性,我想對于一切危害中華民族的言論和活動,是會分辨清楚的。愿所有中華兒女,都能見本性智慧,為祖國統一,民族振興,各盡所能,各出其力,在振興中華的偉大事業中實現自身的價值。有此佛果,豈不善哉! 附記 本文草就之后,王生曉毅向我提出崇玄道的問題。我認為,崇玄道確實是從玄學演化而成的,但要把崇玄道和程朱理學銜接起來,似有不妥。一個明顯的證據,程朱理學是講太極的,崇玄道則無此理。玄者,元也。北京過去有崇元觀,應是崇玄道的道宮。此道現無傳者,只能推測其與道教內丹派有關系。而其所以不傳,可能與全真道的興起有關。全性葆真,成為“真人”,豈不是身懷玄道,自在神仙嗎?言不敢必,姑記于此,以俟來日,究其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