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讀書,曾讀過下面這首詩句:
鐵甲將軍夜渡關,朝臣侍漏五更寒,
日出山寺僧未起,看來名利不如閑。
當時我感到,作和尚的好愜意,生活如閑云野鶴,悠閑自在,及至我皈依三寶,與佛門僧眾稍有往還后,才知道那位詩人是信筆而寫,誤人不淺。原來出家的比丘眾,過的是積極嚴肅,刻苦自勵的生活,絕不似詩人筆下寫的那么懶散自在,即是佛門在家信眾,其行為生活也外似消極怯懦,實際上卻積極勇猛的。
原來佛教徒以慈悲為本,忍辱為行。對于聲色貨利,五欲六塵,多遠避之。不似世人心無厭足,惟得多求。這就使一般自命為積極前進的人,給加上消極逃世的帽子,認為佛教不適合于現代這種物競天擇的競爭社會。
但是佛教真的是消極逃世的宗教嗎?不,只要對佛法稍有了解的人,就會知道佛教積極入世的精神。比方從一對生老病死的看法,乃有中國黃老的清靜無為,魏晉名士的放浪形骸。而在佛教,卻慈悲勇猛,精進不懈。這是佛教的偉大處,也表示佛教的積極性。
也許有人問:“我常看見和尚或信佛的人,只在深山中或寺院里誦經念佛,這種生活怎能說是積極呢?”這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乘佛法的精神是普度眾生,要度眾生就要先學習度眾生的方法。譬如有人溺入水中,你縱有救人之心,但因不會游泳,只好站在岸上呼號。
另外有人雖會游泳,但卻不愿多管閑事,他只袖手旁觀,這時若有一個既有救人之心,又會游泳技術的人,躍入水中,就可把溺水的人救上來。
而佛門弟子——不拘是出家的比丘,或在家的信眾,那些誦經念佛的,都是發下救人的宏愿,而正在練習游泳技術的人。
我并不是拿這些話來為佛門弟子辯護,事實上佛教的基本精神本來如此。釋迦世尊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惟入地獄,且常住地獄,不惟常住地獄,而且莊嚴地獄。”地藏王菩薩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大乘理趣經》說:“不怖地獄,不求生天,不為己身,而求解脫。”這都是佛教中自我犧牲的服務精神。
佛教不是唾面自乾主義者,大乘六度,雖重忍辱,但舍身為法,也是佛教的教義,倘使暴力侵凌,正法有將滅之憂,在理喻感化都無效果時,佛子也會奮起勇猛大力,起而抗暴的。
《如因緣僧護經》所載:“為護生命,寧舍錢財;為護一家,寧舍一人;為護一村,寧舍一家;為護一國,寧舍一村。”毒蛇嚙手,壯士斷腕,上面這段經文,是何等奮迅果敢。
世人所說的積極進取,不外是名利上的爭逐,聲色上的沉醉。誰會想到犧牲自我,普度眾生,上求大覺,精進不懈才叫積極呢?
釋迦世尊在往昔因中修行時,曾經舍身飼虎,割肉喂鷹。唐代玄奘大師為求正法。西行取經,涉八百里荒漠,途中失水,幾至喪命。但他寧愿向西方進一步而死,不愿向東方退一步而生。禪宗二祖慧可,參拜達摩祖師,立雪斷臂,不退初心。
世人如果對這些事實稍有了解,誰還能說佛教是消極逃世?
大乘六度,有毗梨波羅密。毗梨波羅密者,精進度是,這足以說明佛教的積極。
六祖慧能曰:“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恰似覓兔角。”這足以說明佛教的入世。
《大智度論》卷十六載一故事云:“昔野火燒林,林中有一雉,勤身奮力,飛入水中,漬其毛羽,來滅大火。火大水少,往來疲乏,不以為苦。是時天帝釋來問之言!‘汝作何等’?答言,我救此林,愍眾生故。此林蔭育處廣,清涼快樂。我諸種類,及諸宗親,皆依仰此—我身有力,云何懈怠,而不救之?”天帝問言:“汝乃精勤,當至幾時?”雉言:“以死為期……”
這種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皆離苦的精神,就是佛教積極入世精神的最高表現啊!